朱红大门开,现出一张白如纸的脸,下人说:“小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心疾重犯,才叫医生,说是……不太好……”
不过几天,隋老爷却像精气神散盡,神色灰白,总挂寒光的眼睛也蒙上层翳。
“一定、杀了他们……要他们陪葬……”他紧抓住隋翊的手,承诺:你是我最爱的儿子,替爹,杀了他们,隋家一切都是你的!北平那边,我替你铺好了路……
年前隋靖正独自去租界医院,做了检查,他可能活不过三年。人到老到死,就忍不住求和、求鲜活气,这也是他摒弃前嫌,寻回发妻的原因。
他是家主,要维持一个正常的家族,否则愧对祖宗。
后院失火,彻底压垮了他。
他定定道:“翊儿,只要你代替我,处决那两个不知廉耻的罪人……我马上可以把你娘的牌位抬进宗祠,让她以正妻之礼,与我合葬。”
“你娘是孤女,只你一个孩子,你若有不测……忍心叫她清明时节,无人祭掃,香火凋零么?”
他的幺子从来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可这次没有马上应下。
隋翊脑中有两股力量,尖锐撕扯。
【隋靖正待旁人如何,待你又如何……至少这几年,他待你,确实形同父親……你又凭什么、为别人杀他?】
【为了他?你觉得你欠他?那你为什么不杀自己?】
隋翊不知道在心乱些什么,他恨隋靖正吗?是。
可是。
【他只是个快病死的老头!你可以让他下半辈子都躺在床上,可以恨他,可以让他再也动不了你大哥,也动不了玉霜!】
是。可是……
内心深音愈发颓然、空洞。越来越低。
同隋靖正五十年的人生比,窒死的时间其实很短,绵延的,其实是死亡在人世留下的回音。
隋翊踉跄后退几步。一阵耳鸣。他看自己的手,一点血也没有,面孔漸漸迷茫。无可避免地想起隋靖正握住这手,教他写经、練字、拨算盘的样子,渐渐跟床上的尸体重合。
他老了。老得可怜,让隋翊无法爱他,也无法恨他。
幻想的父亲,幻想的爱,还有幻想的兄长幻想的仇敌,全是假的。恨也是假的。
隋翊掐住自己的脖子,终于,在梗阻的异感中,感到一丝真实。
*
隋府东院、隋和光自己的院子,偏房,电灯未开,只一盏油灯黯淡烧着。
隋和光试图掐住隋木莘。
探出去的手臂发抖。
青年,该叫做男人了,胸腹宽阔厚实,麦色肌肤块垒。小臂游动的青筋极具冲击力,与干净温润的脸很不符合。
男人的腰收的过于窄,浅疤被顶出一道凸起。
隋木莘想,他又瘦了。
偏房是杂物室,常有仆人打扫。
隋和光后背硌在光洁的琴键上。他送给隋木莘的琴。
最开始,琴声是轻缓的、断续的,然后凌乱。最后碰撞高音区,每一次空空的尖响,抵死挣扎。
第45章
隋木莘动作極慢, 隋和光只觉像被凌迟,瞳孔艰难聚焦,反手去抓握支撑, 指骨泛白, 仍然从琴鍵滑开。
这是他送给隋木莘的钢琴。
隋木莘风格与隋翊不同,隋翊是只管横冲直撞,而隋木莘更像探索。
相同的血, 成了针線, 剖开隋和光, 又将他缝合。隋木莘在吃他。切膚之痛,真真是切膚之痛。
隋木莘问他,重不重,疼不疼,哪里更舒服。
像一个最贴心的情人。
隋和光说:完事了就滚。
隋木莘突然不再温柔,急雨般的琴声,隋和光五指在鍵上刮出尖锐滑音。
录音笔很忠实的,记憶下琴响、水声, 还有最后隋木莘叫出的——
“小娘。”
隋和光眼前发白,再多的驚诧、疑骇,都被捣碎, 卡住。
隋木莘叫他什么?小娘?
明明已经换回来了, 他确信自己在自己的身体!
隋和光当即質问,可出口登时骇然:音色比他原本更清冽、年少,分明是……
玉霜的声音。
隋木莘说:“我说过, 这场您扮演玉霜的戏, 还没有結束啊。”
隋和光是被生生做昏过去的
睁眼, 周遭白幡低垂, 布置看起来像灵堂,几支白烛是唯一的光亮。隋和光发现自己身上换了一身白衣。
“父亲死前嘱托家兵,要姨娘同葬。这一处,是府里人瞒着他,提前布的灵堂。”
隋木莘唤道:“小娘。”
隋和光终于压不住怒意:“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可现在你就是玉霜啊。”隋木莘说。他从后搂住隋和光,像一株藤蔓。
手臂越至隋和光身前,掌中握着一面小鏡,西洋货,照的人脸很清晰。
隋和光脑子却越来越昏沉了。
——鏡中是玉霜的脸。
隋和光神色变动,那张脸也跟隨各种表情。
最后定格在驚疑之上。
隋木莘收回镜子,被他質问,在他身后简单解释。
鬼干涉人间有限制,不同强度的术法,要損耗不同程度的功德,所以需要活人辅助。它选中的就是隋木莘。
然而还是出了意外——百乐门那晚隋和光失血晕眩、玉霜又被爆炸波及昏迷,身体虚弱,异源的魂魄逃出,回到原体。
今晚,为讓两人换回身份,同时不損耗太多功德,它使了障眼法——换脸不换身。
如若换身,还得讓二人再濒死一回,动静太大,损耗功德也就越多。
许久。
隋和光问:“为什么要有这一场换魂,期限多久?鬼凭什么来去自由?地府就任由人间出乱子?”
隋木莘望向他。
不知过多久,叹了一声,他还是怕隋和光失望的眼睛。“鬼去另一头了,趁它不在,我悄悄说与您。”
“阴差入世,本就是地府的意思。”
“地府主輪回,然而執念过重的人,死后常常化作厉鬼、不愿投胎。”
“地府命鬼差想尽办法,化解執念,最重要的是讓人投胎去。和您换魂,正是为化玉霜的執念——讓他做一回隋家少爺,报复隋家,就成了。”
隋和光质问:“前世執念要放到今生化解,既然已经让人转世投胎,有什么必要继續消除他执念?”
“人死后到地府,会想起从前几世的所有记憶,包括执念。”隋木莘说:“执念不除,这一世死了,他还是不愿投胎。一了才能百了。”
隋和光问:“报复隋家的方法这么多,偏偏要让他做少爺,偏偏让他做我?”
隋木莘答:“这是玉霜的愿望。”
隋和光:“了却他的执念,就不怕我生出执念,化成厉鬼不愿投胎?”
隋木莘耳鼻间血气翻涌,平静道:“您生来情魄有缺,不会有执念。”
隋和光:“……”
不对。不对。隋和光再问:“现在这出戏,分明是按前世再走一遍,让我代替玉霜受欺辱,怎么就能了結他执念?单纯因为他想报复我?”
可这一路走过来,看隋和光受辱,玉霜也没有太痛快。
“按前世演,是为了遵循命轨。”
“说来也巧,这一世玉霜的命轨,跟前世相同。”隋木莘有问必答:“至于为何要遵命轨……命轨属天道,执念属人道,阴差入世,先遵天道、再讲人道。”
隋和光心里一坠。
也意味着,他要作为玉霜,演完接下来的“戏”。
结局是……戏子死,少爺活。
隋木莘说:“半年后,戏就要落幕,您与他必有一人死,另一人要作为大少爷,继續活下去。”
隋木莘说,殺了他,您才能活。
*
隋府之中,玉霜双手流淌血水。
不久前家兵拦他去路,而后便是混战,保镖都是军里退下来的,很快就绑了家兵。有想劫持玉霜的,被一刀插进胸口。
玉霜轻易就抽出军刺,雨水血水漫进指缝,往下滴。
没有感受。人世间一切都不能再叫他恐惧。
只有不甘。不过是狐假虎威,让隋和光的人替他做事,殺了人带走隋和光又怎样,他留得住人吗?
【是你从前想换回,如今又不甘,这可怎么办?】
鬼声长笑。
鬼差不知同玉霜说了什么,他瞳孔猝然缩成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