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史密斯还是史蒂芬,谁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洋人在跟政府重谈关税,逮住一个话柄,自然不放。警厅总部就在租界内,更讨好谁不必多说。
秘书昨晚连门都没出,居然成了杀人犯。隋和光明白是冲谁来的,于恶心人一道,隋翊向来很有耐心。
只要隋和光不现身,他身边人别想安宁。
隋和光交代了身下人几句,转头对警察说:“我跟你们走?”
警察是不敢给隋和光上铐子的,还算客气地把人请进问讯室,看守房都没进。
明着不敢上手段,暗地也能恶心人。
推门,一桶凉水泼下来,旁边的警察也没躲过,隋和光闪身再快,还是弄湿了前襟裤腿。
警察不敢太得罪他,临时收拾出一间空房,还非要找跑腿的,带回新衣。隋和光一看,是套灰西服,意大利的牌子,看缝线是手工,是谁送的他差不多就有数。
不扭捏地换上,尺码正好。
才四月,可屋里有热气,隋和光干脆脱下来,湿衣闷在屋里,不待多久,头开始发重,他意识到什么当即往门边走。
“门堵死了,迷藥熏了一天,再厉害的人也跑不了。”
“今天是四月十七,晚上二十四点前,港口会来要人。”警察抹汗:“我是把那位交给您了,但務必、務必不能拐人走,更不能留显眼的傷。”
片刻后。
拇指覆着纯黑手套,摩挲男人下唇,而后猛地抠开牙关,往里灌葡萄糖。
迷药下多了,人能挣扎,但醒不过来。
再取针管,静脉注射阿米妥钠——俗稱吐真劑。
隋和光呼吸变慢变浅,肌肉松弛下来,整个人呈现出懒倦的姿态。
隋翊从简单的话题问起,比如隋家习俗,童年琐事,观察隋和敏锐程度,慢慢再推入三分之一管。接着,他将话题引向白勺棠,问:白姨娘待你,跟待隋靖正,哪个更好?”
“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你一般怎么稱呼她?”
隋和光眼皮轻动,到底没能睁开。“平常见面,叫二娘;写信时,叫……老师。”
一个隋翊始料未及的答案。“白姨娘教过你什么?”
“她写的文章,我很喜歡。”
“……所以跟她书信传情,互通了心事?”
隋和光说,没有。匿名的信,托报社转寄,她不会知道读者是谁。隋翊喉咙发干,又问,她给你回信的时候,有没有写过特别的话?
隋和光说,她没有给我回过信,我更不会问她。
药劑到后期,人也到了极限,钢铁之躯也不能抵御。意思是隋和光再不愿,只要开口,就不会有思考谎言的余力。
沉默很久,隋翊问:“你想过要你四弟、隋翊去死吗?”
隋和光说:“想过。”
第43章
“有多恨他?”
“不恨。”
“为什么?”
隋和光颈侧青筋绷起, 是意识在与药剂对抗,谋求主导。没受过特殊训练、但意志坚硬的人,受吐真剂影响, 无法闭口不谈, 也无法畅谈。
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隋翊輕輕环住他,捋顺凌乱发梢,不动了。消去戾气, 轻柔的, “哥, 没事了……”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唤隋和光,不是大哥、兄长,跟隋木莘较劲,喊“哥哥”。
他不再问恨与不恨的问题,只问:“为什么护隋翊两年?”
“我读过勺棠两年文章。”
“又为什么突然要走?你去军队隋翊就可能死。”
“他一定能活。”隋和光说:“他是最像隋靖正的人。”
隋翊双手抓住椅背,指头陷进去。“你覺得,我、隋翊不像白芍棠?”
接着他发现, 隋和光呼吸变缓了。
隋和光缓慢地撩开眼皮,他看起来很疲惫,语气很轻, 反问隋翊: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知不知道?
四月十七。是你母親的生日。
药注少了。隋翊知道,隋和光醒了……
不对,隋和光一定还没清醒, 否则怎么会说出后边的话?
隋和光说, 今天是白芍棠给自己定的生日。她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总想活出个人样, 往外走、往外逃。
不安分是她的死罪,奸夫只是讨伐的旗。
隋和光看向隋翊。
这些年你很痛苦,但我帮不了你。我必须背叛这家庭,否则我会痛苦。
他说:知道你活下来,白芍棠也許会开心点。
成年快乐,隋翊。哪怕你长成了一个混蛋。
就像代替隋翊早逝的母親,说出这声祝福。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恨隋翊。只是不在乎。
他对白芍棠没有男女之情,但他在乎她,所以顺帶着不恨隋翊。
前半生的恩恩怨怨,成了一碗苦茶,隋和光喝一半,搁下了杯,剩下留给隋翊。茶凉了,他没喝,也没放下。
……他放不下。
隋翊被闪过的回忆席卷。
隋和光去军队后,大夫人在府里那几年,隋老爺一有时间,就帶隋翊去寺廟。
经是抄不完的,写到小毛笔呲开,才能停,当天手都拿不稳筷子。隋老爺说这是隋翊在赎罪,人生来都是有罪的,隋翊抿去指甲缝的血,有时眼神不对,会惹来一顿蒲团壓着的打,疼,还不容易留印。
打完,隋老爷就去殿內请香,礼佛。
偶爾有女人出现,隋靖正让隋翊喊“二姨娘”。一个又一个。有时候半夜会有枪声、哭声,更多时候是短的一声尖叫,继而无声,隔天,“二姨娘”不会再出现。
有一天,隋翊趴在地上,偷偷从门缝底下看里头。
夜里做了噩梦。
梦见她娘,和她临死前的事——脱光了,被人悶在被子里打。腿荡出被子,上头青紫鳞片一样覆盖,忽地,床头又荡出一块玉佩。
隋翊被大丫鬟死死捂住嘴,透过半敞的门缝看完全程。
护卫走后,他捡起来玉佩。
玉佩晃动,他似乎看见,娘的尸体在水中摇荡。
噩梦做完,隋翊没法说话了。
喉咙没有问题,发得出怪声,但就是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和尚说这是修了闭口禅。隋老爷不管这样多,哑巴照打不误。
隋翊一天天长开,隋老爷发现,这小子的眉眼,居然很像年轻的他。
然后隋翊日子好过很多,只抄经背经,不挨打了。偶爾,还会听他爹发一通牢骚:宋氏又要回娘家过年,又当众给他难看……宋家那兵痞(夫人她弟)又发酒疯,抽他鞭子,惹不起官兵还得赔笑……给管家改名百顺,是提醒誰百依百顺……
还有隋和光,他的大儿子,他的亲儿子,敢拿母族势力壓他!
寺廟冷,酒气森森,隋翊说不了话,只能听着。隋靖正笑:翊儿,听这么认真,能懂吗?爬过来,爹抱你……
怕什么?你有人护着,我哪敢杀你?
再后来,大夫人去清修,隋靖正一点一点教隋翊,码头是怎么运转的,怎样卡商船的利钱,他也教隋翊杀人立威,枪决私运烟膏的头目——倒真像一个父亲。
有回心血来潮,他带隋翊去港口,指着纹旗,问,这是什么?隋翊写字:隋家的旗。隋老爷说多写几遍,这是家业,背挺直了,你要担得起!当天所有工人都认识了少东家的脸。
隋靖正会去应酬,半夜上寺庙,酒喝多了,对着隋翊抹眼泪,嘴里念叨的都是一个人:你母亲,白勺棠、勺棠……为什么要偷人……为什么,不来梦里见我……
隋翊以为酒是好东西,才让隋靖正做了人事、说了人话。
他第一口酒,是咂的隋和光筷尖——他非要练酒量,大哥烦得很,随手敷衍。
第二回喝酒,就是跟隋靖正。喝到天亮,他在纸上写了满篇的“娘”,一个一个抹去,只留下一个“爹”字。
挨打太痛。他选择了忘记。
忘记——落水时,是誰捞起了他;祠堂遭打,是谁赶回来,砍断了鞭子;大夫人又是受谁之托,看顾他。忘记他娘,忘记前十年。
只记得,他还有一个爹。
也是在那一年,隋和光回来了。
自失声后,隋翊总算能说话——被打出来的。
咬着满口的血,他问大哥,您怎么没死外边儿啊?
隋翊試过女人,也試过男人,都幹不了。每到周末,他白天抄佛经,晚上,对着菩萨像□□。
再之后,隋翊去捧戲班子,某夜,做了个梦。戲子名玉霜,是他小娘,跟他大哥纠纏……红尘俗世,恨海情天。
隋翊是凭着恨,才活过这許多年。
如今又恨老天,恨阴差阳错,鬼神弄人,炸毁万佛寺的居然是隋和光、他纠纏强迫的隋和光、喊的一声声“小娘”,竟然是恨隋和光。
隋翊最恨自己。
恨这样久,就是怕去思考——
如果白勺棠非你情人,如果对你来说,她不算至亲。
如果你也会为别人动情。
如果我不再坚定恨你、你分毫不恨我。
那我娘对你来说,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