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面朱批一面道:“今日他们神色如何?”
说起正事,齐峰立即便又恢复了一贯在皇帝跟前的谨慎,“秦大将军十分恭谨,少将军面上有几分惊讶,宣旨时抬头看了云公公一眼,宣完旨后,仍一直盯着云公公。”
“可有不服?”
“那倒没有,只是很诧异。”
皇帝颔首,“行了,你下去吧。”
*
东宫。
宫人恭敬道:“太子殿下,少将军求见。”
“他来做什么。”
“少将军说有极为重要的事想同殿下商议。”
李照搁了笔。
案前香炉之中袅袅升烟,李照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沉吟片刻后,道:“让他进来。”
秦少英穿着朝服进来,李照目光扫过,淡淡道:“何事?”
秦少英道:“如今殿下对我到底还是不如从前亲近了。”
“到底有何事?”李照端坐案后,他面上神色还是温和的,只这种温和同秦少英上一次回京时所见的温和已天差地别判若两人,像是刀锋淬火后,表面还是那般颜色,锋芒却已能伤人了。
秦少英自顾自地撩袍坐下。
一旁宫人极有眼色地奉上茶。
秦少英道:“劳烦殿下屏退左右,明里暗里的,都屏退了。”
李照人微微向后靠,“少将军,这是要说什么?”
秦少英端起茶抿了一口,眼睛扫向李照,“殿下,今日皇上又赏赐了,您猜猜,宣旨太监是谁?”
秦少英说话时,神色肃然,眼中光芒定定的。
李照沉默了片刻,轻一抬手,殿内外,宫人侍卫暗卫便全都撤了。
“说吧,”李照道,“你想说什么?”
秦少英放下茶碗,“殿下,您对自己曾经最宠爱的内侍如今在皇上面前如此春风得意,有何感想?”
李照神色分毫不动,“父皇自然有父皇的考量。”
秦少英大笑了一声,“看样子太子认为皇上是爱屋及乌了。”
李照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少英垂下脸,“有一日我入宫时便见皇上嘴角受了伤……”秦少英手指慢慢摩挲着腰上络子,“宫中嫔妃都是皇上刚登基时纳的老人,都是极端庄贤良的,倒不知……”秦少英目光如钢刀般一点点又刮回李照面上,“是哪一位性情大胆的佳人,竟敢咬破皇上的嘴?”
秦少英虽未曾指名道姓,但也已几乎是将“卿云”的名字砸在了李照面前。
然而李照神色却还是未曾有丝毫变化,他淡淡道:“父皇后宫之事,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好啊,好一个温厚谦卑的太子,我真是佩服,”秦少英一面笑,一面道,“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该担那心思,你太子如此有容人雅量,既能忍得了父子聚麀,想必再忍个把内侍应当也不是难事!”
李照眼眸微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少英冷笑一声,“殿下当真还要骗自己吗?”
“当年我不过是因发现了他与长龄的私情,不瞒殿下,那小内侍在真华寺时,我原便见过几回了,他生得的确貌美,我也动了几分心思,不忍见他内侍相亲毁了自己的前程,便提点了他几次,哪知他却非是不肯。”
秦少英盯着李照道:“对那长龄,当真是情深义重。”
“为了保他在宫中长久,那日我才劝长龄离宫,谁承想长龄心性如此不坚,因怕暴露情事,竟投井自尽,殿下,你来为我评评理,我这算不算冤?”
卿云离开他已经整整一年有余。
这一年的时间,对李照而言,极其难熬。
起初,他抱有幻想,还觉着能将卿云要回。
林间卿云被万箭索命,李照便知,这人回与不回,不是他说了算了。
之后李照便不再刻意打探卿云在宫中消息,他独自坐在寝殿中,有些他曾经忽略,有些他现在也想忽略的东西便慢慢浮出了水面。
卿云的性子,皇帝的性子。
一个,是他真心喜爱的内侍,一个,是他敬爱仰望的父皇。
李照对他们两人都实在太了解了。
皇帝从来不是做一件事便只有一个目的的人。
他不把卿云还给他,又大费周章地搞了那一出,除了为了警示敲打他,再有还能为了谁?自然是箭雨中的那人。
他在宫中也并非全无势力眼线,当他知晓,宫中甘露殿偏殿后院忽然开启,他便心中猛跳。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
李照心下最隐秘的角落一直明白,卿云跟着他,是不甘愿的。
他借了权势逼迫他,却假装是卿云自己愿意的,觉着日久天长,他便一直宠着他,总有一日,卿云会愿意真心陪伴在他身边,却忘了,这世上还有比他权势更盛的人。
“长龄……”
李照缓缓道,心中一直隐隐有着揣测,只是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一个内侍夺走了他堂堂太子的心之所爱,也不敢相信自己其实一直被蒙在鼓里,卿云,你当真对我连半分情谊都没有……
秦少英道:“没错,便是长龄。”
“殿下心中不也有疑虑吗?他那日那般发狂,恨不能将我杀了,可也毫不留情地便咬伤了殿下。”
李照轻闭了下眼。
“殿下仁厚,可以容他,只怕以皇上的性子,他若敢在宫中做出丑事来,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照慢慢睁开眼,开口,声音竟还很平缓,“你特来提醒孤,到底是怕他在宫中做出丑事,叫父皇杀了,还是怕他越来越得宠,向你报死仇?”
秦少英又是一笑,“殿下,您该不会认为,您不是他报复的对象吧?”
李照淡淡道:“这便无须你替孤操心了。”
秦少英倏然起身,拱手道:“殿下,我佩服,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咱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太子,好,那您便看着自己曾经宠爱的内侍如何一步步攀附龙恩,宠冠后宫的吧!”
秦少英拱手拂袖离去。
殿内外仍是一片空荡,宫人侍从们尚未得到吩咐返回,忽然,殿内“嘭——”的一声巨响,众人悚然,又不敢进入,只能在外战战兢兢地候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一声沉沉的“进来”,宫人侍从和诸多暗卫才悄无声息地进入殿内收拾残局。
李照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后,宫人们忙碌地收拾着案前被他扫下的物件。
面前明明有那么多人,这座宫殿却依然安静得可怕。
仿佛永远都只会有他一个人。
第99章
那次宣旨,还是叫卿云高兴了好一段时日,在宫里走动都脚底生风,蹦蹦跳跳的。
“最近见你,心情似是好了不少。”
再在宫道遇见李崇,已是快近秋日。
“王爷安好啊。”
卿云笑着行礼,李崇从轿子里下来,两人转到廊檐下,李崇道:“最近还画画吗?”
卿云道:“画得少了些。”
李崇道:“是不喜欢了,还是有别的事可消遣了?”
“都有吧。”
自从想明白王满春和安庆春极有可能是死于淑妃之手,卿云对李崇心下也不由生出了几分防备,脸上笑着,心里却是不知不觉隔阂了许多。
也不知李崇是否察觉,同他说了两句闲话,便告辞离去。
卿云看着李崇轿子远离,心说他们原本便不是一路人,只不过是两个失意的人说过几句话罢了,根本算不得是朋友。
先前卿云的确产生过联合李崇的念头。
李崇是失意之人,若他能助李崇夺得太子之位,进而登基,兴许他便不会只是区区内宦。
可随着待在皇帝的身边越久,他看得越多,心下便越明白。
什么从龙之功,难道是当年起兵时,杨氏出的力还不够多吗?杨氏下场如何?
能牢牢抓住皇帝,一步步往皇帝内心深处那最幽暗的地方走去,在适当的时机推上一把,助皇帝下决心将秦家势力铲除,于他而言,便也是成了。
无论如何,身为内宦,不得不依附帝王,区别只是哪一个帝王罢了。
他现下已经在皇帝身边待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也已经有了成效,何必改换门庭,从头再来呢?
卿云神色平静,转脸向甘露殿走去。
秋天时,紫藤花败了,来喜送来了别的花替代,将卿云院子里的花草都重新收拾了一遍。
“云公公,您瞧瞧,如何?”
来喜擦了擦汗,笑着道。
卿云扫了一遍院子,见花木错落有致,的确是极为用心,便道:“你本事不错。”
来喜低了下头,“当初长龄公公给了我一些钱,我使了钱去到司苑局,想着感念长龄公公的善心,再不生事了,定要好好学些真本事,好出人头地,也算是给长龄公公长脸。”
卿云手抚了下新移的雪白花朵,低声道:“若长龄知道你现下如何,一定很高兴。”
来喜神色微黯,“可惜了长龄公公那么好的人,竟会失足落井。”
是了,失足落井,便是长龄最后的死因。
不是被逼自尽,也不是被人所害。
宫里头最多的便是这样的意外,尤其是内宦宫人们,死得不明不白,便叫意外。
卿云照例还是拿了些金粿子出来给来喜,来喜推了两下还是收了,对卿云笑了笑,道:“这钱我拿着去给长龄公公点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