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吧。”
卿云面色一白,心中涌上许多不安,却也不敢违抗李照的命令,微一躬身后便捧着点心退了出去,退出书房时,脸上仍作出骄傲得意模样,他是受了赏出来的,合该如此。
随后,卿云便听里头低沉一声。
“叫长龄过来。”
卿云满面春风地回了住处,关上门,人站定了,目光盯着手上的点心,忽得脸上一阴,狠狠地将手里的托盘点心一气砸了!
一直等到傍晚,天擦黑时,长龄才回到房里,卿云早已将地上狼藉收拾干净,他听到长龄的脚步声便率先迎了上去开门。
长龄方瞧见他,面色便露出些许怜爱不忍,卿云心下觉着要糟,一双眼哀怨哀求似的望着长龄。
长龄道:“用晚膳了吗?”
卿云摇头。
长龄道:“我去膳房给你拿些吃食。”
他方要转身,却被卿云拉住了袖子,只得回头。
“长龄公公,”卿云声音发颤,“太子殿下是不是恼我了?”
长龄道:“先用膳吧。”
卿云心如死灰,却还不肯罢手,死死地揪着长龄的袖子,“太子殿下生气了?他说什么了?我哪里做错了吗?”
长龄斟酌片刻,缓声道:“太子殿下从不跟奴才置气,你放心吧。”
卿云哪能放心,长龄却是拉开了他的手,去膳房端了饭食回来,叫卿云先吃,他已吃过了。
卿云心中又酸又妒,想长龄一定是在太子那吃了。
从前在玉荷宫时,卿云曾发愿只要能顿顿吃上饱饭,他便心满意足再无他求,如今入了东宫,方才一月有余,他不仅顿顿吃饱,还吃得很好,平时太子常有赏赐自不必说,膳房里的吃食也是随便取用,可他现在却是食不甘味,味同嚼蜡,勉力用了一些就放下了。
长龄虽是东宫里管事的大太监,屋里却没有小太监伺候,凡事都是亲力亲为,哪怕卿云来了,也是他照顾卿云,不过他却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要了一些热水,长龄把热水倒进浴桶里,却见卿云孤零零地坐在床沿,耷拉着脑袋,说不出的丧气,他心下一软,轻轻走过去。
“别难过,”长龄替卿云摘了幞头,又替他散了发髻,轻抚他的头发,“太子殿下还是喜欢你的。”
卿云心中正忧愤难当,心道谁要你假惺惺!只也不作声。
长龄轻叹了口气,手搀着卿云起身,引他走到木桶前,一面帮他解腰带衣物一面道:“太子性情宽厚是不假,可他是太子,做奴才的,在主子面前要有分寸,这个分寸得你自己去拿捏,你若不想出错,规矩一点便是了。”
可太规矩的,太子也不喜欢。
长龄在心中轻声道。
长龄见卿云小小的人站在木桶旁,只比木桶略高上小半个身子,看着又倔又可怜,便直接把人抱了起来放进木桶。
卿云在热水里轻轻瑟缩了一下,他是在东宫才生平第一次洗上的热水澡,不,他不想离开东宫,更不想失宠,他抬手抓住了长龄的手,“长龄公公,太子会赶我走吗?”
他神色凄惶,看样子是真的怕了,长龄道:“不会的。”
卿云此时害怕,也到底城府不深,不由说出了真心话,“那会让我去下房住吗?”他紧紧地抓着长龄的手,“他们都不喜欢我,会欺负我的。”
长龄听了他这孩子气十足的话,不由笑了,“放心,这个地方我做主,你且安心住着吧。”
卿云听了他这话,也只安心了一半,心下仍是凄楚,太子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就罢了,毕竟他是主子,可长龄算什么,他竟还要讨好攀附另一个太监吗?
卿云心中痛楚,几乎一夜未眠,听得长龄起身,也顾不得假装正好睡,连忙也跟着起身,他想去见太子,一是探探太子的口风,二是想要弥补一二,他方掀开被子要下床,长龄就拢着衣服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
“睡吧。”
“时辰差不多了,”卿云道,“该去伺候太子晨起了。”
长龄的手仍按在卿云肩头,卿云那悬在半空中的心随着他的手劲逐渐沉了下去……
“太子说,这两日先不用你伺候了。”
“咚——”
一颗心直沉谷底,卿云脑海中“嗡”的一声,浑身都瘫软了。
第10章
“宫里头得宠失宠,那都是一夕之间的事,从云端到地底,叫人反应不及,一夜之间,就什么都变了,宫里便冷清起来……皇上……您为何忽然不宠爱臣妾了……”
惠妃哀怨疯狂的脸又浮现在了卿云眼前,一双幽深怨毒的眼睛直在他的脑海中转个不停。
他已经五日没在太子跟前伺候了。
头一日,卿云以为太子是小惩大诫,还期盼着第二日能去赔罪,尽管他也不知道自个儿到底犯了什么罪,可到后来他才明白了过来,原来他同惠妃一样,是失宠了。
长龄说太子事忙,太子一忙起来,就不喜欢身边有人待着。
卿云能说什么?他知道求长龄也没用,只默默忍受了,总不能学惠妃那般发疯吧?
卿云沉住了气,不沉住气也不行,否则只能叫旁人看笑话,他如今和长龄独住一屋,只要他不出去,倒还可以免去那些冷眼讥笑,只是长龄却也陡然忙碌了起来,晨起离开后,一直要到深夜才回。
长龄这儿什么都好,便是什么都要自取,吃的喝的,也不会有人平白送来,卿云午间等不到长龄回来,只好自去膳房。
太监们消息灵通得很,卿云方才失宠,膳房里的太监们就开始对他不复从前,真如惠妃所说,宫里的人全都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的,但凡落下去,不知多少人急着来踩上一脚。
“哟,这不是卿云小公公吗?”
太监冲他作揖,笑嘻嘻道:“给您请安了。”
卿云板着脸充耳不闻,直去拿桌上的一碟馒头,他的手才伸出去,立刻被人压住了,“诶?这是什么意思?”
卿云抬眼,“什么什么意思?”
“急赤白脸的就拿我们膳房的东西,卿云小公公,没这规矩吧?”
卿云道:“我要用膳。”
那太监懒懒道:“用膳的时辰已经过了。”
卿云知他这是故意刁难,又认出那太监的声音,便是那日在背后编排他的人当中一个,心中不愿,却也只能冷冷道:“倘若长龄来取,你也这般对他说吗?”
“好个刁货,”那太监阴笑了一下,放开手,后退了两步,目光从上往下打量了卿云,又冲着一旁另一个太监道,“果然人生得标致,出路便是多。”
另一个太监不愿掺和这事,啐了一口,“要饶舌便出去饶舌,没得拖人下水惹是非。”
那太监哈哈笑了两声,“就知道你是怕了,也是,长龄公公的人,谁能不给……哎哟——”
随着瓷器破裂的声响,那小太监痛得往后退了两步,一抬手摸到额头伤处,眼睛登时直了,血!他凶神恶煞地抬起脸,却见卿云手攥着碟子边缘的碎片,小脸冰冷地瞧着他。
卿云心里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恶气,那日福海眼中邪念闪动时,他心中几乎是冷笑着感到了一种畅快,因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出了那口恶气。
他想杀了福海,想一刀捅进福海的肚子,再将拿刀拔出来捅入福海的眼眶,将他那一双贱招子给挑出来,狠狠地用鞋底踩上一脚。
“你敢打我?!”
东宫规矩大,太监们私底下纵有龃龉,顶多也就是打打嘴仗,互相在饭食里吐两口唾沫,再怎么也不会动起手来,这要闹上去,可要小心被赶出东宫,这小太监素日脾气急躁,惯会尖酸,也不是单对卿云,便是这个性子,只没闹出过事来罢了,未料卿云人生得娇弱,却是个狠的。
“好、好、好……”
那太监连说了三声好,扭头望向其余众人,“你们可都瞧见了,我可什么都没说,青天白日的,竟就这么动起手来了!东宫可没这样的规矩!”
“算了算了,”有人劝道,“得全说得有理,你若不饶舌,怎会惹是非?”
“别。”
另外那小太监拔腿就走,“我可忙去了,别扯上我。”
其余小太监也都不愿惹事,纷纷回避。
那受伤的小太监见没人支援,又心里省得卿云到底是还和长龄住在一块儿,只能暂且咬牙忍下,冲卿云脚下重重啐了一口,肩膀用力撞了卿云,率先走了出去。
卿云手里攥着瓷器碎片,掌心也被划伤了,一地的碎瓷片就堆在他脚下,他也不管,扔了碎瓷片,重又拿了碟馒头走人。
身后小太监嘀嘀咕咕,抱怨地收拾残局。
回到屋里,卿云这才浑身都垮了下来。
如若不是他还住在长龄这里,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卿云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都没有了,冷冰冰的,既像木偶,又像瓷人,没有半点生气。
他这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吗?能这么过下去吗?倘若哪天长龄将他赶到下房,那他就真的全完了。
卿云虽未曾真正与太监同住过,可早已从惠妃那里将宫中最黑暗恐怖之处都听了个遍,再兼瑞春死于非命在前,福海欺辱在后,他心中深知若真落到那般境地,他想要保全自己是断断不能的。
卿云浑身一阵阵发冷,他忽然又想起瑞春,瑞春说他将他锁在玉荷宫里其实是为护着他,外头的风霜雨雪不是他能经受得住的,他保不住他。
他不信。
卿云抱紧自己。
他偏不信!
*
“殿下,这是三月的账。”
“搁这儿吧。”
长龄将账册放下,垂首静立,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太子轻轻的搁笔声。
“你把这些供到母后那去。”
“是。”
长龄捧了那几卷经,躬身站着,轻声道:“殿下,是全供在凤仪殿,还是分些在听凤池?”
李照侧过脸,他轻瞥了长龄一眼,见长龄低眉顺眼一如往日,方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在我这儿耍心眼了?”
长龄腰弯得更甚,“奴才不敢。”
李照往后仰了,漫声道:“下去吧。”
长龄低着头退了出去,出了殿内,方才轻出了口气,又斜着脸看向天边高悬的太阳,又轻叹了口气。
伴在太子身边多年,长龄自认已算是对太子性情有所把握,在太子面前该如何当差,也只能拿捏个六七分,太子仁厚是不假,可再仁厚的主子也是主子。
如今太子对卿云到底是什么意思,长龄也摸不准,方才已算是大着胆子提了一提,太子的反应应当并非真的厌弃卿云。
长龄去宫中办完了差事,因心里记挂着卿云,便急急地返回东宫。
这几日他早出晚归,盖因手头事情忽然变多,他心里想着大约是太子的意思,不令他和卿云多话,他估摸着揣度上意,于是便顺服听从,不与卿云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