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丁开泰带着卿云近前时,秦少英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卿云身上掠过。
御辇很高,一旁侍卫布置了脚踏,弯腰抬手,让卿云扶着他登了上去,卿云全程余光都没扫一下秦少英。
皇帝正斜靠在御辇内看书,卿云上辇时,他连脸都没偏一下,卿云轻抿了下唇,没有行礼,只端坐在一侧。
皇帝也没唤他,只专心地看着书。
前头传来鼓乐之声,御辇开始行进,皇帝翻了一页书,才淡淡道:“朕以为你气性大得很,不肯回宫了呢。”
卿云身上一颤,低垂着脸道:“一个奴才,能有什么气性。”
皇帝抬起眼,见卿云素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色间恍然还是那夜赌气的模样。
这几日也一直都是这般,但凡到了他跟前,就绷着张小脸,要么便低头垂眼,瞧着竟还有几分孩子气。
若单说年纪,确实还是个孩子,但若论他的经历,只将他当作孩子,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皇帝放下书卷,道:“过来。”
卿云迟疑片刻,起身过去,坐到皇帝身边。
皇帝抬起手,便以虎口圈住卿云的下巴令他抬头。
卿云早有预料,故而从容不迫地看向皇帝。
也不知为何,经历了树林子里那一遭后,卿云对皇帝的惧怕反而减弱了许多。
皇帝其实根本就是不想杀他的吧?否则,何必用那法子来折腾他?要杀他,一箭就够,何必漫天箭雨?换言之,他在皇帝心里值得那般漫天箭雨的对待。
皇帝淡淡道:“这几日怎么不来朕跟前伺候?”
卿云同样淡淡地回道:“皇上不也没召奴才到跟前吗?”
皇帝虎口微微用力,卿云立即轻哼了一声。
皇帝道:“好好回话。”
卿云忍着下巴处被薄茧摩挲的疼,抿着唇,眼尾上挑地看向皇帝,眼中竟带了几分挑衅,“奴才是在欲擒故纵呢。”
皇帝见他眼眸中又射出那夜的光芒,手掌微微松了力道,盯着卿云的眼睛笑了笑,“躲在营帐里那么几日,就想出这么个笨法子来?”
卿云冷道:“奴才蠢笨,还请皇上指点。”
皇帝又是一笑,慢条斯理道:“你是说让朕教你怎么勾引朕?”
卿云毫不退缩地回道:“皇上肯教吗?”
皇帝目光在卿云面上流连,松了手,重又拿起一旁书卷,“下去。”
卿云心里翻了个白眼,大骂了几句老畜生,忿忿地扭转过身,便听身后皇帝道:“再在心里骂朕,朕可要打了。”
卿云身影顿住,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这般岂不是坐实了正在心里骂皇帝?
皇帝目光从手中书卷移开,见卿云背对着他,身形纤巧,腰肢拧了一半,停在那儿,说不出是滑稽还是可人。
皇帝抬起手,书卷轻轻打在卿云后腰,卿云一个激灵坐下,猛地扭头看向皇帝。
皇帝已又低头看书,“这一招也不成。”
卿云脸贴在窗侧,只不看皇帝,心中又气又恨又恼,暗自握紧了拳头。
皇帝余光瞥见卿云通红的耳朵,垂下眼淡淡一笑。
*
回到宫中,卿云方才下御辇,就被皇帝挥了挥袖子,“下去吧。”
卿云用力咬了下牙,也是想回去了,他满肚子的气,正要回屋发泄,转开脚步没走多远,便被丁开泰叫住。
“小祖宗,诶,我的小祖宗——”
卿云回头,见丁开泰抱着拂尘急急跑来,便先行了礼,“丁公公,可别这样叫我了。”
丁开泰满脸堆笑,“怎么不能呢?你如今就是我的小祖宗了,好了,跟着我走吧。”
卿云不解其意,“去哪?”他看向甘露殿方向,“皇上说让我下去。”难道是又想出了什么法子来折腾他?
丁开泰微微笑道:“你跟我来便是了。”
卿云压下心思,只能跟着丁开泰走,心下一直警惕着,直到丁开泰带着他入了甘露殿,在偏殿后的一处里院前停下。
卿云心有所感,看向丁开泰。
丁开泰笑道:“请吧,小祖宗。”
院子里头几棵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庭院中间一汪小池,池中漂浮着几朵半开半合的水莲花,小池接了一处依傍着树的假山,假山上藤蔓青绿缠绕,一直缠到院中红柱之上,颇有几分闲逸之美。
“皇上人还没回宫,便先嘱咐了宫里的人,将这地方收拾出来……”
丁开泰一面说一面推开了屋内。
屋内也是一应宫廷样式,莫说里头的家具,便是桌上新摆的文房四宝,就不是一般货色,远远的,就能瞧出那砚台的光泽,卿云先前抄了一半的经书也好好地搁在桌上。
卿云转在屋子中间,抬头,视线转了一圈,雕梁画壁,一应摆设,高床软枕,整间屋子都华丽得不该是内侍居所。
“好了,你便在这儿歇着吧,”丁开泰笑道,“有什么缺的,回头说一声,我再给你置办来。”
卿云一言不发,片刻之后,才道:“多谢丁公公,可惜我实在身无长物,没什么能谢您的。”
丁开泰脸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又是说胡话了,我是办差,要你谢什么呢。”
卿云心下明了,是皇帝给了赏赐了。
丁开泰走了,卿云缓缓走到桌边,抚了抚桌面,这是紫檀木,异域来的贡品,只有宫里头,或者皇帝赏赐才可使用。
卿云看向那文房四宝,凑近了才发觉那方砚台很眼熟,他拿起一看,果然是那日他用过的,大概是皇帝派人收拾后,又送了过去。
卿云心头揪紧。
比起李照,皇帝调教人的手段要可怕得多。
这个地方看似华丽,可又隐藏着危险和疼痛,便如他想得到的皇帝的宠爱一般,皇帝是在告诉他,那宠爱里头也必定包含着会让他受伤的东西,他还敢不敢要?
卿云抓着那个砚台,眼神定定地凝在上头,忽然一抬手,将那砚台用尽全力掼在地上,那名贵的砚台顿时发出破碎的声音,在这屋中四分五裂。
卿云微微喘着粗气,出了院子,招来了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大概也已是提前受到了吩咐,乖乖地跑了过来。
“你去告诉丁公公,就说屋里那个砚台被我不小心打碎了,我要个新的砚台。”
小太监领命而去,卿云返回屋内,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小太监又跑了回来,果然捧着一方新砚台,小太监弯腰低头,将托盘往前一送。
“云公公,皇上说了,您要是再那么粗手笨脚,就别怪他打您的手。”
卿云抿了下唇,把那方砚台接了,那砚台比他方才摔碎得瞧着色泽更醇厚奇特,花纹也罕见。
小太监抱着托盘立刻溜走了。
卿云手摸了那砚台,触感细腻,简直如同人的肌肤一般,他捏着那砚台,颇想再摔一回,但估摸着皇帝既然已经派人传话警告,再摔就是公然打皇帝的脸了,他现在还没到那个份上。
抬眼看向院中,卿云神色渐渐冷了下去。
总有一天,他会连这方砚台也摔了。
*
皇帝下朝,换了常服出来,卿云适时地上前奉茶,皇帝道:“宣他们进来。”
奉召的几人鱼贯而入,卿云低垂着眼,听到众人行礼声中有李照的声音,手上动作也丝毫不乱。
西北边境又有异动,皇帝召了几人议事,议事时,皇帝鲜少发言,都是底下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说,这习惯也和李照一样,他们从不暴露自己真正的心思,直到最后才做出决策。
李照进来时已经发现了卿云。
自上回在山上目睹卿云被围箭追击后,李照已断了一切探听卿云消息的途径。
这是他自那回后第二次见到卿云,这一回,他真的没有多看一眼,没有分给卿云半点心思,全部身心都专注在政事之上。
卿云在下头听着众人你来我往,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东宫李照议政的时候,皇帝也果然和李照一样,听完了众人的意见后未曾有任何表态,便让众人下去了。
待众人退出殿后,殿内原正静悄悄的,却忽听“啪——”的一声,卿云肩膀一弹,地面一道折子便摔落在了他脚边。
宫人们都低垂着脸,恨不能把脸塞进脖子里。
皇帝鲜少发怒,一般只会因政事动怒,幸好皇帝动怒后也极少迁怒宫人,每当这时,宫人们全都噤若寒蝉,只等挨过这一阵。
今日,却又不同了。
卿云俯身捡起了折子,他掠过一眼,竟还是个熟人,是曹平。
卿云叠了折子,送回御案,皇帝的目光立即扫了过来。
整个殿内弥漫着一股令人无法呼吸的紧张,卿云却是满脸从容地又过去将冷了的茶撤下,又去捧了杯新茶出来搁在案上。
皇帝目光始终凝在卿云身上,待卿云要抽回手时,抬手一把攥住了卿云的手腕,卿云抬眸望去,皇帝眼眸深邃,与卿云对视片刻后,缓声道:“不是你卖弄聪明的时候。”他话说完,便猛地松开了手,卿云站立不稳,人向后踉跄退了半步,皇帝冷冷地收回了视线。
卿云立在一旁,殿内气氛愈加凝滞,皇帝道:“去传太子齐王到伏波亭。”
传话太监立即退出殿内,皇帝也起了身,宫人们跪了一地,卿云立在原处,看着皇帝拂袖而去的背影,心下阵阵战栗,许久才缓过了那口气,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皇帝也是人,也会有烦心的事,也不能将一切都完全地掌控在手里,方才那些个冷言冷语,非但没有吓到卿云,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斗志。
卿云看着殿门,神色安然地将刚倒好的那杯茶拿下去倒了。
再说另一头,皇帝去了伏波亭,同两个儿子又仔细商议了一番政事,他的这两个儿子都很出色,自然说出来的话也不像那几个蠢材让他听得心烦,其实皇帝在路上已渐渐有了决断,如今只不过是想看看两个儿子在这事上的判断如何。
皇帝心下渐渐恢复到了全然的平静,“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陪朕用膳。”
宫人们又急忙布置,在伏波亭上设宴,父子三人用了晚膳后,皇帝乘御辇返回,离去之前特意又召了李照。
“维摩,”皇帝捏了捏李照的肩膀,道,“儋州的事,你做得很好,曹平你也用得很好。”
李照垂首道:“儿臣还需历练。”
皇帝乘辇离去,李照望着御辇,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得他的心好似比从前更冷,也更坚硬了许多。
皇帝回到甘露殿,一眼扫过去,没看见卿云,便道:“人呢?”
一旁宫人立即回道:“回皇上,云公公回去了。”
皇帝道:“谁让他回去的?”
宫人不敢应答,皇帝道:“把他叫来。”
卿云正在屋内梳头,外头宫人急急来召,他也还是不紧不慢地束好了头发,戴上幞头才跟着宫人过去。
皇帝正在寝殿靠窗的软榻上半闭着眼休息,听得脚步声后,这才抬起脸,见卿云神色如常,便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