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捞了湿帕,卿云强忍痛楚,擦拭身躯,眼中不知不觉却是又落下了泪。
他又想长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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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卿云面色如常,丁开泰亲自来他房前等他,“卿云……”
卿云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丁公公有何吩咐?”
丁开泰神色复杂,昨夜甘露殿发生之事,他夜里便听说了,宫里头规矩森严,在场的宫人们也都是在外头听动静,他只含糊听众人说皇帝笑了,宫人们都说从来没听过皇帝那样笑。
今晨,贴身伺候皇帝的总管太监特意来同丁开泰打了声招呼,皇帝昨晚临睡前交代了件事。
“你手上可是受了伤?”丁开泰道。
卿云昨夜手掌肿痛,用冷帕子敷了,勉强睡了过去,今晨醒来也仍肿着,还是疼。
卿云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不碍事。”
丁开泰看着卿云,半晌,他道:“按照御前的规矩,带伤是不好近身伺候的。”
卿云心下一紧,打蛇随棍上,他这几日不能不在御前,于是恳求道:“丁公公,我只是伤了手,那一点点伤,不碍事的。”
丁开泰心道果然,轻轻叹了口气,脑海中反复思量后,很快便咬了咬牙,道:“实际今日甘露殿的林公公也特意交代了,”他再看向卿云,眼神中竟有几分忧虑,“皇上特意交代,若是你近日还想贴身伺候,便不必管那些规矩。”
卿云神色一怔,丁开泰抬起手,捏了下卿云的肩膀,“卿云,”丁开泰神色凝重,“你今日也可不去的。”
卿云迎上丁开泰的视线,心中竟升腾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多谢丁公公。”
卿云微一拱手,他知道丁开泰是好意,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皇帝也同样知道。
是啊,他便是要邀宠媚上又如何?他曾是他儿子最心爱的内侍,他必定知道李照是如何宠幸他的,如今他来到他的身边,难道他对他的审视就真的没有半分旖旎吗?
昨夜磨墨时,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可真叫他觉着熟悉啊,熟悉得他想笑,太子,还是皇帝,说来说去,不就是男人吗?
比他想象得可要简单多了,卿云心下厌恶,冷冷哂笑。
皇帝下朝回殿,见卿云随侍在侧,淡淡一笑,换了常服出来,撩袍在龙椅上坐下,便道:“昨日墨磨得不错,过来替朕研墨。”
卿云猛地看向皇帝。
皇帝瞥向他,似笑非笑,“怎么?又不会了?”
卿云藏在袖中受伤的右手轻蜷了蜷,他抿了下唇,在皇帝的凝视中上前,右手拿起墨锭,掌心伤处被坚硬的墨锭一抵,立即泛起了痛意。
卿云咬了咬牙,神色平静地开始添水磨墨。
墨锭在砚台中转动的声音极轻,“沙沙”作响,不多时,墨锭底下便渗出了红,与逐渐研出的墨和水融为一体,磨成的墨竟比往常还要黑上几分,透着隐隐的红。
掌心已血肉模糊,刺痛变成了钝痛,卿云死死地抿着唇,他也不想哭,可他原便不吃疼,泪几是无法自控地从眼中滑落,他手掌颤抖,只面上仍是不露分毫退缩,仍旧一下下转着那墨锭。
“好了。”
皇帝话音传来,墨锭停住,鲜红血丝顺着墨锭缓缓渗下。
卿云低垂着脸,泪停在颊上,手仍握着那墨锭,玉人一般立在那儿,只是不动。
殿中一片寂静,唯有卿云轻轻吸气忍泪之声。
皇帝移开眼,淡淡道:“传太医。”
第82章
“你说什么?”
李照眉头深锁,面前侍从跪在地上,谨慎道:“沈太医说是伤了手,不过皮肉伤,并不严重。”
李照扔了笔,心下焦躁,皮肉伤?自从将人接回东宫,李照一向是将人捧在手心疼爱,别说皮肉伤了,便是擦破一点皮都不曾有。
“怎又会受伤?”李照道。
侍从道:“这个,沈太医没说。”
李照心中烦躁愈甚。
卿云被带进宫后,李照尝试旁敲侧击索了两回,都被皇帝挡了回去,以李照对皇帝的了解,便知还不是时候,只能暂且忍下。
前段时日,卿云出宫,李照收到消息便立即派人去护,他怕皇帝会在宫外对卿云下手,他自然也想亲自去,可他不能。
他若亲身前往,卿云必死无疑。
东宫侍卫后来回报,他们果然撞上了皇帝派去的人。
“云公公被那真华寺的和尚掳走,那和尚在屋子外头点了火,想烧死云公公,我们原早想出手救的,只皇上身边那几个禁卫以势压人,不许卑职出手。”
李照面无表情地听着,眼中却是厉芒闪烁,显然是怒意已积攒到了极点。
“后头火起,卑职谨记殿下吩咐要护住云公公性命,便冒死违抗。”
东宫侍卫和内宫禁卫大打出手,东宫侍卫一心只想脱身救人,内宫禁卫便只下缠斗的功夫,两面正是难分难解之时,秦少英出手了。
两边都不知道秦少英竟也从旁在侧。
“想必是中郎将眼看情势危急,不得不出手了。”
李照这才再一次召了秦少英入宫。
秦少英自然也还是那套说辞。
“那日我与长龄玩笑了几句,原非我本意,倒害他跳了井,两人虽是内侍,素日也有兄弟情谊,也算是我对不住他,出手相救也是应当的。”
李照眉头深皱,“是你回去杀了那几个人?”
东宫侍卫回报后,李照震怒,让他们立即去杀了慈圆三人,无妨做得干不干净,只要这些人速死便是。
东宫侍卫即刻返回真华寺,然而和秦少英一样。
“我赶回去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死了,做得干净利落,真气震碎心脉,内廷高手的手法。”
李照眉头轻皱,秦少英抱着刀,道:“殿下,你若为他好,我劝你以后只当没这个人便是。”
李照没有理会秦少英,只淡淡道:“长龄的事,以后不要再提。”
秦少英抬手,明白了李照的意思是揭过此事。
他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背对着李照,回过脸道:“殿下,皇上阻止东宫侍卫施救,却又杀了那三人,您可明白皇上的意思?”
李照额头隐隐作痛。
秦少英又道:“这回来东宫,宫里头换了好些面孔,险些叫我迷了路。”
东宫里有皇帝的人,而且还不少,李照从前一向知道,也无意清理,他是太子,理当接受皇帝的监管。
“怕迷路,就别乱跑。”
李照淡淡道:“老老实实地待在你的将军府便没事了。”
秦少英勾唇一笑,拱手离去。
违抗皇帝的旨意,东宫的几个侍从自然也受了责罚,便是秦少英,那日出手也被皇帝关在禁军营半月。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卿云现在是宫里头的奴才,无论是生是死,是赏是罚,都由皇帝一人说了算,旁人若想插手,轻则如秦少英,重则如那三个恶僧。
可……若真要叫他就此放手……
李照眼前幕幕闪过,卿云十三岁就到了他身边,中间离了他两年,令他日思夜想,那时他还只将卿云当个特殊的内侍看待,后来二人情分早比往日更加不同,叫他如何能放手?
侍卫传话回来,不敢有丝毫隐瞒,将卿云在尺素屋中愤恨大喊之语也一一转达,李照听了,心中更是心痛无比,怪不得卿云如此自伤,竟还有从前那般隐情……
如今,卿云在宫里头又不明不白地受了伤。
李照背靠在椅上,他一向性子沉稳,此刻却是感到了难言的焦躁,这是他第一次产生彻底失控之感,从前他一向觉着这个太子他当得游刃有余,这倒也是真的,可只当好这个太子,却还不够……
这般念头在李照脑海中甫一闪现,立即被他压制下去。
“让沈太医用玉肌散,”李照沉声道,“那个药的药性柔和,他吃得住些。”
“回殿下,沈太医说已经用了,用的都是太医院里头最好的药。”
李照抬起脸。
侍从仍跪在地上。
沉默片刻后,李照挥了下手,道:“你先下去吧。”
*
“云公公,这手,这几日可是不能再伤了,也万勿碰水。”
沈太医小心地替卿云敷药缠纱,一旁的小太监也道:“云公公,您若有什么不方便的,便吩咐我一声就是。”
卿云点头,道:“多谢沈太医,也多谢小禄子。”
太医离去,小禄子麻利地替卿云倒了茶,“云公公,您喝茶。”
卿云道:“多谢,放着吧,我不渴,你自去歇着吧。”
“不成不成,丁公公特意吩咐,我今儿什么都不用干,就是云公公您的腿,您的手,您要什么,便说一声,我‘嗖’地一下我就给您拿来了。”
小禄子面相可爱讨喜,圆脸小眼,笑起来一眯一条缝,说话也会凑趣,很显然是来给卿云逗闷子的。
卿云却是无心同他闲谈,掌心的痛已缓解了许多,那药他很熟悉,先前从大理寺回东宫,李照便让太医院给他用了这药,药是极其名贵的好药,内侍根本用不了。
皇帝赐了他乌木扇,又赐了他好药,如今又让丁开泰派了个小太监来伺候他。
卿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不知不觉,他进宫几个月,从春到夏,如今,天都要凉了。
秦少英,到底什么时候死?
夜里,卿云才用完膳,小禄子打了热水进来,外头便有太监通传,“云公公,皇上让您过去。”
卿云心下一紧,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屋中浴桶,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可以用浴桶热水,平素也便是自己打水擦洗一遍罢了。
卿云稳住心神,立即赶到了皇帝寝殿。
皇帝已换了寝衣,正靠坐榻上看书,头发披散着,遮住了部分面容,每当此时,卿云便会有些恍惚,觉着正在看书的是李照,若是李照的话,此时该放下书卷,笑盈盈地拉了他的手过去,接下来便该做那事了,卿云浑身一颤,上前道:“参见皇上。”
“嗯。”
皇帝道:“手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