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在轿中连连冷笑。
年节李照不在东宫这几日,卿云也想明白了。
福祸相依,这世上从来没有一味享受,却不付出代价的好事,他既想做李照身边最特殊的人,便该知道或许会有这么一日。
没什么可矫情的。
卿云握着手炉,心中却是对秦少英隐隐生恨。
若不是那日他非要逗他,兴许李照那一时的心思过段日子也就淡了,堂堂太子要什么样的美人寻不到?
可倘若李照的心思真的淡了……卿云想起那夜李照说以后不用他到跟前伺候的模样,面上又是止不住地冷笑。
罢了,他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比起福海慧恩之流,太子已算得上是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好买家了。
卿云神色平静地下了轿子,他先前从未想过走这一条路,只因他心窍未开,从来觉得这只是旁人想欺辱他的手段,如今他也明白了,这其中除了见色起意,受美色诱惑和折辱之外,实则,也还是有个情字的,非是宠爱,而是情谊。
李照并非无情之人,他是念旧情的,杨新荣那一点算不得什么师生情谊的情谊,都足以让李照顾念良久,甚至惠及杨沛风,他若能成事,将来会有多大的回报?
旁人的情谊,不值钱,太子的情谊,可是价值连城,在李照腻了他之前,他一定要从李照身上得到尽量多的。
“回来了。”
长龄笑着从院子里出来迎接,尽管先前卿云已有一番恩断义绝的说辞,然而长龄还是一如往昔。
卿云虽嘴上说得狠,也到底没有搬出这小院,二人实则还是和在真华寺里差不多的。
只是今日卿云面色格外冷淡,连看也不看长龄,进了屋,脱了大氅,便坐到自己那去了。
长龄也不恼,过去在卿云对面坐下,“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卿云低头不理,长龄面上柔柔的,单只是看着卿云笑,他如今看到卿云每日在东宫的风光模样,心里只有欢喜。
不多时,便有小太监过来,几个小太监手里抱着木头、软毡等等材料工具,进来先给两人行了个礼。
“这是要做什么?”长龄不解道,他看向卿云,猜测兴许是卿云吩咐他们来的。
卿云手捻着茶盖,道:“就挂在那中间。”
“是。”
小太监们手脚麻利,立刻就在屋子里忙了起来,长龄转着圈看他们忙活,很快便发觉,原来他们是要在两人面对面的床中间架个帘子。
长龄先是发了会怔,之后便坦然地笑了笑。
卿云不想搬出这个院子,又想同他“划清界限”,便弄出了这么个帘子来,长龄觉着好玩,其实在卿云心里还是同他要好的。
当下帘子挂好,长龄摸了摸,还夸了一句,“这个花色素雅,还是你会挑。”
卿云还在玩茶盖,“当”的一声,将茶盖落在茶碗上,卿云起身道:“哪比得上太子会挑呢。”
长龄道:“这是太子挑的?”
卿云不置可否,他手摸了下那深色帘子,人站到帘子后头,屋内烛火幽暗,卿云站在帘后,便成了个模糊的剪影,长龄立在帘后,定定地瞧着那剪影,他忽然想起那夜卿云问他,他美不美。
“两位公公,宵夜来了。”
长龄猛地转过脸,外头小太监提着食盒进来,卿云也从帘后走出。
卿云胃口不是很好,宵夜只要了一碗冰糖官燕,这官燕是岭南进贡来的极品,东宫里头也不算多,不过既是卿云要吃,自然什么都吃得。
卿云舀了一口,果然软糯细腻,爽口清淡,在真华寺里劳作到死都不可能吃上这一口。
“怎么不吃?”卿云瞥向长龄,“这官燕今儿可是我要了才有,算便宜你了。”
长龄回过神,连忙过去坐下,“多谢你想着我。”
“我以后可是要踩在你头上的,你也算是我手底下的人,”卿云懒洋洋道,“关照关照也是寻常事。”
长龄扑哧一声笑了,“好好好,”他在桌上拱了手,“多谢上峰赏赐。”
卿云脸上这才露出了淡淡的笑模样。
长龄收敛笑容,低头也舀了口官燕来喝,他对这些倒没什么喜不喜爱的,只觉着卿云似乎有些不高兴。
自回到东宫后,卿云可谓是顺风顺水,当年的事揭了过去不说,李照宠爱也更甚从前,许了他实权,卿云每日忙忙碌碌,长龄瞧他都挺还是挺高兴的,只是不知怎么,近日又不大安乐。
前几日年节,能回到东宫过年,长龄自然高兴,张罗了一大桌子菜,还有不少小太监来拜年,卿云面上也都笑着赏了,只是待众人散去后,却又冷下了一张脸。
长龄只当他是故意冲他发脾气,他习以为常,仍是欢欢喜喜地同他过年。
卿云菜吃得不多,酒却喝了不少,他的酒量比长龄好些,长龄喝了半醉时,他仍在面色平静地倒酒。
长龄迷迷糊糊地便劝他,“少喝些,仔细明日头疼。”
“我还怕什么头疼。”
卿云的声音沙沙的,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听着低沉了许多。
“这么好的酒,便是头疼,也值了。”
长龄伏趴着,轻轻笑了笑,“身子是自个的,再好的酒,喝了头疼,也是不值当的。”
长龄没听到卿云的回应,兴许是他醉死睡了过去,也兴许是卿云没回答。
夜里,帘子隔了床,长龄侧着身,对着卿云那头,小声道:“卿云,你睡着了吗?”
良久,长龄听到一句,“什么事?”
长龄斟酌用词,玩笑般道:“为上峰分忧是下属的职责所在,上峰若是有什么不快,可要及时让下属知晓啊。”
帘子对面静静的,长龄心中忐忑,正想再找补两句时,听到一声轻轻的“嗯”,心下顿时如大石坠地,面上也露出了笑颜。
*
东宫旧殿在春日里修葺完成,事情办得极妥当,东宫里原本从五品下的典内一职是空缺的,李照想给了卿云,不过需先将卿云的名字报了内侍省,再由内侍省呈报皇帝。
卿云一听这流程便说不要。
“官职只是虚名,”卿云对李照淡淡一笑,“殿下待我的心意是真便好。”
李照伸出手,卿云便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李照拉着他的手,其实和从前倒也没什么大的分别,只是心境上有所不同,他拉着卿云的手,心下很放松,“你一向心思重,我怕你多心。”话也说得明白,再不要卿云自个去领悟了。
卿云面上带着笑,很干脆地往李照怀中依偎过去,李照也自然地将他搂在怀中。
卿云坐在李照腿上,他到底不比年幼时娇小,从前觉着李照的怀抱很大,他在里头便如一片叶子落入汪洋,如今李照的怀抱依旧是那般大,他却从叶长成了花。
“经历了这么多,我也明白了,殿下是重情之人,哪怕日后厌弃了我,也会为我周全的。”
“怎么老说些灰心的话,我怎么便厌弃你了?不许提从前。”
“殿下好霸道,是心虚了吗?”
李照轻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笑着的,他握着卿云的一只手轻轻揉捏,“好吧,是我心虚了,”眼又看向卿云,“既将你接回了身边,自然会好好待你,我如今也明白了你的性子和心意,你放心,以后再不会有从前那样的事了。”
卿云也笑了笑,将脸贴在李照的胸膛,李照的心跳很平稳,他便是对自己一手救回的小内侍动了心,也是四平八稳。
卿云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
长龄在真华寺时说同他说过,李照很像当今皇帝,无论相貌、性情,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永平七年,长龄因救主有功,在东宫受了皇帝召见,皇帝便也是这般,语气极为温和平静,对他这救主的内侍不吝赞美,甚至堪称和颜悦色,长龄当下感动不已,这是何等的明君才会对他这小小太监如此可亲。
然而眨眼之后,皇帝便下令当众杖杀其余七个太监,长龄跪在一旁,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杖打声,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只能跪在地上不住颤抖,脑海中对皇帝的印象瞬间灰飞烟灭,不,他连想都不敢想了。
卿云听了,丝毫不觉得意外,当初李照在听凤池救他时,同样是耐心倾听,到后来他坏了东宫的规矩,李照也是一样毫不手软地当众惩罚。
君心似铁,伴君如伴虎。
李照搂着卿云歇了一会儿,便拍了拍卿云的腰,“好了,下去吧。”语气比从前温和了许多,不是那么随意,可卿云觉着,还不够。
既然已迈出了这一步,就该做到底。
卿云心里想得好好的,可临到头却是下不了决心,放开了李照后,乖乖地便退了下去。
还是恶心。
即便李照相貌清俊潇洒,仪态雍容华贵,是天底下难得的尊贵俊美男子,比福海慧恩之流不知好了千万倍,可卿云坐在李照腿上时,依旧克制不住自己背上起了许多鸡皮疙瘩,他必须分神压制住自己内心想逃的冲动,才能忍耐下去,不叫李照看出端倪。
万幸李照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可……谁知道呢?
这般悬而不下,卿云倒恨不得李照能给他来个痛快,横竖就是一刀,恶心完了也就完了,好过像如今这般,腻歪来腻歪去,恶心个没完。
第57章
“嗖——”
一箭射出,正中靶沿。
秦少英后退几步,懒懒地拉弓搭箭,再一箭射出,不偏不倚地扎在第一箭的左侧,他便如此一面后退,一面不间断地拉弓射箭,将校场的靶子中央又描出了个圆形。
“好箭术。”
秦少英听得赞扬声,回眸见了来人,笑道:“你怎么有闲心跑来这儿?”
“手头无事,闲来逛逛。”
李崇亦是一身劲装打扮,从旁抽出一把弓,搭弓在秦少英后头射出一箭,百十步远,一箭便将那靶子的靶心射穿了。
秦少英拍手,“齐王殿下,百步穿杨啊。”
李崇拉了下弓,“许久不练,还是生疏了。”
秦少英笑道:“我真受不了你这性子,对自己总是太狠,别玩了,咱们去酒楼吃酒去,如何?”
李崇不言,却是举起弓,又对着那靶子射了一箭,这一箭,将他方才射出的那一箭也射了个对穿,箭羽四散,秦少英微笑道:“齐王殿下好大的火气。”
“是吗?”
李崇随手一掷,那弓便又落入了原处,李崇又抄起一把长刀。
“许久没试你的刀了,来试试。”
“不行,”秦少英忙不迭地拒绝,“我这刀轻易不出鞘,可不是拿来玩的。”
李崇将手里的刀丢了过去,秦少英抬手接住。
李崇道:“不用你的断月。”
秦少英笑道:“那好吧,先说好,我可不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