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低垂了下脸,乌黑的长发披散,落了满床,李照瞧着他,只觉他虽长大了,在他心里,也还是那个小小的,总是一脸委屈的小太监。
李照还记得卿云才来东宫时也是这般,性子犟得很,后来李照以为他是受了调教,变得懂事了,其实是对他这个主子心灰意冷,不敢再露真性情了。
李照轻轻叹了口气,他如今仔细想来,许是他罚跪卿云那日,卿云的心思便开始变了,从前李照只是懒得去思量,实则一想,卿云几回在他面前落泪痛哭,都只是被他轻轻揭过罢了。
“你不在的这两年,夜里都没个人陪孤说话。”李照轻声道。
卿云没有顺着台阶下,反而又将脸转向了床榻内侧。
李照抬手,将他的脸转了过来,卿云的确长大了,也长开了,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如旧,只眉目变得比从前更狭长些许,眉间的红痣也更深了,他离宫时隐约的少年模样如今已完全长成,李照心中反复斟酌,最终还是道:“孤是真的很想你。”
卿云眼睛一圈都嵌着红晕,鼻头也微微泛起了红,开口却还是冷冷的刺人,“想我如何费尽心思讨殿下的欢心,一言一句都在心中思量百遍,生怕说错了什么,便失了殿下你的喜欢,”未等李照解释,卿云便道:“你总要我懂事、听话、乖乖的,”卿云眼睛垂下,睫毛湿润润的连成一片,“却不知那样有多累人……”
李照抬手揽住了他,轻轻地让卿云靠在他的肩头,“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待你。”
“为什么不来真华寺接我回去?”卿云低低地质问道。
李照再叹了口气,他不想骗卿云,也不想叫卿云知道,他曾想过就这么斩断这份主仆情谊,他原便不该这么宠他的,本想着卿云一世安分,他便给他一世宠爱又如何?不过一个奴才,他连个可心的奴才,难道都不能有吗?
可卿云实在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令他措手不及,而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他竟仍不假思索地留了他一条命,他在他心里,到底还真的只是个奴才吗?
他刻意避了两年,便是当一切从未发生,可却是越避开,心里越是忘不掉。
李照轻抚着卿云的背,“是我不好。”
卿云默默不言,他依靠着李照,有些东西从他年幼时便沁入他的肌骨,让他此刻,几乎是本能般地抬手搂住了李照的脖子,“殿下今夜还是陪着我,好不好?”
“好,”李照轻轻地搂着他,“我陪你。”
第53章
卿云在李照的偏殿足足休养了三十七天,除了料理公务,李照几乎一有空便来陪伴他。
如今李照对他的宠爱与两年前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从前都是卿云变着法哄着李照,现下却是调转了过来。
表面来看是这般没错,只卿云心中明白,无论是从前他在李照面前百般撒娇卖痴,还是如今李照对他的温柔小意,实则都是李照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办罢了。
卿云伤好得差不多了,便自请离开偏殿,李照问他想不想要个独院,卿云迟疑片刻,道:“还是如从前那般吧。”
李照听罢,便道:“这两年,你也总算明白长龄待你是没有坏心的了,这便很好,”他担心卿云听了心里不舒服,便拉了卿云的手,道:“长龄有的,你也都会有的。”
卿云道:“我早已不嫉妒他了,”他目光沉静地仰头望着李照,他如今已长到越过李照的肩膀,可以一抬头就同李照平视了,“若无殿下首肯,他也无法从东宫出来陪伴我,我们二人之间,殿下还是更看重我。”
李照轻叹了口气,自卿云回东宫之后,他便常常叹气,“他是有救驾之功的,也是我对不住他。”
“卿云,在宫里头能遇上个真心待你好的人不容易,你要好好珍惜长龄,将他当作你的大哥哥,好好跟着他学,明白吗?”
李照一番话,里外亲疏尽显,尽管长龄有救驾之功,可李照便是更喜欢卿云,所以,什么功绩,什么有用,都是一样的。
卿云觉得自己实在太傻了,居然要经历这么多事才明白这个道理,也许也只有经历了这么些事,才能叫李照真正将他放在心上。
李照担心卿云身子弱,许了卿云在东宫乘轿行走,卿云让轿子在院外停下,小太监上前撩帘,卿云从轿子里俯身出来,他身着李照新赏的玄狐大氅,毛色漆黑发亮,穿在身上又轻便又暖和,手里拿着织锦团纹的手炉,仰头望向阔别了两年的小院。
东宫,他真的回来了。
卿云独自进了小院,院子里早已打扫干净,前几日,宫中下了一场雪,檐顶上滴滴答答地正在化雪水,已化得差不多了。
门被推开时,长龄正在抄经,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卿云休养的这段日子,长龄的病也还未好全,他披着衣裳,一面抄经一面轻轻咳嗽,听得开门的动静也没抬头,只道:“搁那儿吧。”他以为是小太监来送药。
屋中静静的,长龄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出异样,握笔的手悬停在半空,笔尖吸满了墨,轻轻坠下,“啪”的一声落在纸上,长龄猛地转过脸。
屋门大开,毡帘也落下了,只四周透出点光来,将那修长身影四周勾勒出了一点光晕。
长龄定定地看着卿云,看着面前这个披着玄狐大氅,唇红齿白,通身金贵的卿云,他眼中极快地蓄了泪,一滴滴从面上滑落。
“哭什么?”卿云道,“怎么我就那么晦气,你一见我就哭?”
除一开始长龄去偏殿看过卿云之后,长龄便再没去看过卿云,他不是不想去,而是怕过去说了什么,惹出了卿云的心事,卿云不管不顾地说出些什么无法挽回的话,就真的全完了,李照能原谅卿云一回,绝不会有第二回 。
长龄摇头,他搁了笔,擦了擦面上的泪,脸上露出了个笑,“不,我是欢喜。”他目光温柔怜爱地望向卿云,是了,这才是卿云该有的样子,受太子宠爱,被捧在掌心,纵然只是个太监,也从不自轻自贱,便是这般骄纵任性,才是长龄眼中的卿云。
卿云上前走了几步,瞥了一眼屋内的炭盆,又看向长龄,长龄养了这么些日子,面颊还是瘦,要想养回到从前的模样,想必还得费一番功夫。
“有件事,我想你需得知道,”卿云淡淡道,“那玛瑙络子叫太子捡走了,他以为是我在寺里打给他的。”
卿云话点到为止,长龄面色笑容微顿,随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说漏嘴的。”
卿云垂下眼。
他先前一直计划着想回到东宫,却始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未料阴差阳错,等来了个那样的机会,终究还是遂了他的愿。
卿云放下手炉,又解了大氅,他仍旧穿七品青衫,这段时日内直局连夜赶出来的,里外料子都是所能用的最好的,卿云将手虚虚地放在炭盆上方,他道:“你别以为我是为了救你,才杀的慧恩。”
“那日你病倒昏迷,我在你床边立了许久,便知道我翻身的机会来了。”
“太子恼我,无非是觉着我不受教,性子过于狠毒,连你这样的好人都毫无顾忌地下手,故而我才想到以此来扭转太子对我的不满。”
“这下好了,我豁出命来救你,太子便再不会觉着我心性毒辣,只当我本性还是好的,”卿云将手心轻翻了过去,手背对着炭盆涌上来的热气,他不由深吸了口气,这种在冬日里也温暖如春的感觉,他终于又能体会了,“我说这些,只想同你说清楚一件事。”
卿云转过脸,目光直直地看向长龄,“在真华寺,我身边只有你,你身边也只有我,咱们也只能勉强互相依靠,如今已回到了宫里,那么,我同你便还是一样水火不容,我回东宫,便是要将东宫所有内侍都踩在脚下,包括你。”
长龄一直静静地听着,卿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令他想要落泪,不是为卿云轻飘飘地便将两人相依为命的两年抹去,而是又见到卿云这副模样,他低头咳了好几声后慢慢抬起脸,对卿云道:“我明白。”
卿云回转过身,打量了下这间久违的屋子,屋子里头又是焕然一新,想必李照已派人提前布置了。
卿云在床榻边坐下,伸手轻按了下松软的被子,这是鹅绒衾,里衬是紫貂皮,非得是宫里才有的名贵物件。
卿云轻轻地抚摸着,掌心的触感令他浑身战栗,他喜欢这种感觉,荣华富贵,他再也不要失去。
觉察到长龄望着他的视线,卿云回望过去,长龄仍定定地看着他,卿云方才说的绝情之语未令他产生丝毫恶感,见卿云看他,便笑了笑。
卿云扭转过脸,不去理会。
他方才可不是随口说的,既然回了宫,他便已做好了觉悟,那一点宫外的温情,于他而言,微不足道,只是徒增变数。
长龄仍旧静静地望着卿云的侧脸,卿云瞧着身上的伤似是好了,人也一点点正在恢复,像是一株名贵的花草在外经历了风霜雨雪后终于回到了适合它的温室,重新绽放出光彩,可兴许唯独他知道,他无论什么样子,都是好的,自然,回到他该在的位子,是最好的。
*
卿云回东宫不久,便得知了一桩事,原来他当年离开东宫之时,安庆春便也离开了东宫,是被调到宫里去了,只是没过多久,便在宫里出了意外,据说是被惊马给踩死了。
卿云听罢,心下不由一寒。
“那王满春呢?”
小山子很诧异,“卿云公公,您怎么知道王公公也出了事?”
王满春是在某天夜里坠井死的,被人发觉捞上来时,尸身都已经肿得两个人那么大。
卿云听罢,拨香炉的手顿住了,眼睛扫向小山子,小山子久不见他,只觉和两年前相比,卿云相貌变得成熟了些,大体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不知怎么,让人觉着他气质幽冷了许多,总之,小山子如今是不敢叫“卿云小公公”了,和众人一样,默契地将那个“小”字给去了。
当年的事,东宫里的人全都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只知那位被太子盛怒之下逐出宫的卿云公公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如今已是东宫内丞,与长龄公公平起平坐。
卿云垂首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对小山子道:“你先去忙吧。”
小山子应了声“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卿云轻轻地拨了拨香炉,看来他当年的计策并非全然无用,他当初揣测王满春与安庆春是至交好友,兄弟两人存了两头下注的心思的这件事,至少是真的令皇帝起了疑心的。
皇帝既起了疑心,两个太监罢了,哪会去分辨什么,杀了便是。
无论如何,他原是替自己报了仇了。
卿云在香炉边缘轻磕了下香拨,面上露出了淡淡笑容,他越笑越得意,周遭炭盆烧得又旺,衬得他面若桃花,颊似飞霞,不多时,便有人来通报,李照传他。
卿云乘了轿过去,进殿便见李照正抬眼冲着他笑。
“殿下。”
卿云上前,不冷不热地唤了一声。
李照现下已快要习惯卿云这副模样了,不似从前爱娇,他看着倒比从前还更舒服,向卿云招了招,示意他过去。
卿云便绕到案后,李照原本想让卿云坐下,待卿云站到他身边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卿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轻轻松松便可以坐在他身前,由他搂在怀里说话的小太监了。
李照怔了片刻,命人移了个锦凳过来,让卿云坐在他身边。
“还记得杨新荣吗?”李照道。
“杨大人?自然记得,”卿云道,“怎么了?”
李照面上浮着微笑,那笑容,卿云凑近了才发觉还有些许苍凉之色,“杨新荣的苦心没有白费,丹州的那些人终于被悉数铲除干净了。”
卿云早先一步在秦少英那里得到了消息,故而丝毫不惊讶,然而面上还是假作了诧异,“原来皇上并未放过他们。”
李照淡淡一笑,“父皇深谋远虑,岂会受小人迷惑。”
卿云心道李照口中的小人到底是丹州那些贪官污吏,还是齐王?
以李照的心性,大约不会是后者的。
“当年丹州出了大案,杨新荣便约我在宫外见面,他本是闲职,却苦求我若再探丹州,一定要成全他。”
李照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拉起了卿云的手,卿云的手终于是治好了,修长秀丽,让李照瞧着也不是那么刺心了,“我深知此行凶险,不想派他去,可心里却也知道,他便是最合适的人选,终于还是应了他。”
“事情都已过去这么久了,殿下你还是耿耿于怀。”卿云叹息道。
李照笑了笑,“孤是否太过妇人之仁?”他并不需要卿云回答,低垂了眼,面颊在烛光的照耀下阴影丛生,有些话,他也许久没人可说了,“也罢,人都去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
卿云道:“我倒觉着殿下这样很好。”
李照看向卿云,饶有兴致道:“为何?”
“正因殿下这般性情,我才活了下来,不是吗?”
卿云微微仰着脸,他面上神情却是又有几分李照从前熟悉的影子,几分依恋几分骄纵……几分清冷。
李照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抚了下卿云的面颊,“从前的事,原都是我不好。”他又叹了两声,手掌贴在卿云的面上停住了。
李照垂下脸,神色柔和地看着卿云,卿云也正仰着脸望着他,那双眼睛明目含情,也是从前的模样,却和从前又有所不同,他真的长大了,全然褪去了幼时的稚嫩,取而代之的也并非少年的青涩,因他实在经历太多,竟也已隐隐有几分历经世事的苍凉,他也不过才十六七,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李照有些恍惚,他定定地看着卿云的眼睛,不知多久,卿云已又垂下了脸,避开了李照的手,李照的手掌悬在空中,只看到卿云雪白的前额,上头绒毛一般的小碎发,原本静静的,忽然轻轻动了动,李照怔了片刻,才发觉原是他的气息拂动了那几缕碎发。
第54章
卿云起身,无声地撤出了殿。
李照未曾呵斥,也未曾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