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龄无可奈何,卿云道:“就这么定了,我去山上找地方,你若担心,到时你便自己留在这儿就是了。”
长龄道:“你明知道我不会放心你一个人住在山上的。”
卿云冷哼一声,“这我可不知道。”
长龄没辩驳,只轻轻笑了笑。
翌日,卿云便背着竹篓上山去了,里头除了他常带的锄刀外,还放了把剪刀,又带了一身衣裳。
酷暑难捱,屋里闷热难当,又不像在东宫时有冰可用,山上的泉水倒很清凉,卿云早想着在山泉水里洗一洗,玩上一回,只先前怕自己身子没恢复好,若染了病,可真不值了。
如今已过去了快半年,他现在也已确信自己没落下什么病根,到底还是年轻,什么都能挺过去。
也罢,他自小不便就是这个命吗?
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野生野长,遮天蔽日,卿云拄着竹杖行走其中,觉着又凉快又清新,实在好舒服。他仰头深吸了口气,面上隐隐露出了笑容。
浇完了水,卿云绕着开垦的田地附近走了一圈,山洞倒是真找到了两个,就是瞧着幽深深邃,他不敢进,在门口捡了两块石头扔了进去,石头骨碌碌在里头滚着停下,未招来什么野兽。
卿云标记了几个兴许收拾收拾能住的地方,便背起竹篓去往山泉那处。
才靠近那泉水处,一股凉意便迎面扑来,卿云心中顿生欢喜,脚步也快了起来。
泉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在卿云耳中宛如天籁,如今到了夏天,泉水平静了许多,在岸上都能瞧见水下游动的鱼。
如此清净,下水既可消暑清洁,又可抓鱼打牙祭,岂不美哉?
卿云三下五除二将带来的炊饼吃了,便解开了僧衣,又将内衫也褪下,赤条条地立在泉边一块晒得暖暖的石头上,先试探着往泉水里伸进了一只脚。
水很凉,卿云不由浑身轻颤了一下,面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抬起脚踢了下泉水,水花在日光中溅开,又回落到泉水中去。
卿云听了那清脆水声,不由玩心大起,踢了好几下水,这才一面笑一面跃入水中。
卿云屏着呼吸在水下缓缓游动,令那泉水将自己的一头乌发浸湿后哗啦一声从水中又钻出来。
泉水从面上簌簌滚落,卿云迎着日头照来的方向轻眯了眯眼。他忽然觉着很快活,快活得想大叫两声。可他从来没有因为快活而大叫过。他从来只因为愤恨、痛苦而歇斯底里地叫嚷。
如今他深陷窘境,过得只比在玉荷宫里好一些,为何他会快活得想要大叫?
卿云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他望着泉水当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忽然觉着有些陌生。
他脸上挂着的是笑吗?
不是冷笑、讥笑,也不是为了讨人欢心故作天真的娇笑,便单单只是笑。
心中忽又生出一股悲意,卿云眼圈热了,一头扎入水中。
冰凉的泉水中,温热的泪珠四溢,卿云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他一会儿欢喜莫名,一会儿又悲悲戚戚?他该不会真的如惠妃般疯了吧?
卿云越想越怕,一气从泉水中冒了出来,向着岸边游去,摸索着半趴在那块水边的大石上,石头被晒得有些烫了,卿云轻轻喘着气,抬手抹了眼角的泪,然而不知为何,却是越抹越多,最后竟不能自已地趴在巨石上痛哭了起来。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后,卿云只觉浑身轻松,仿佛将什么东西从体内给哭了出去,他转过身,扑了泉水洗脸,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将自己清洁一番。
许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沐浴洗涤,卿云在水里玩了许久,将换下来的衣裳铺在岸边巨石上,卿云从水中上来后干脆躺在上头慢慢晾干。
日光伴着清风拂到身上的感觉好极了,卿云觉着自己仿佛也成了天地间的一棵草,一块石头,一汪水,那感觉实在太舒服,卿云侧了个身,微眯着眼,只觉昏昏欲睡。
正在将睡非睡之时,卿云却觉林中好似有窥探的视线,猛地坐起身,拽了一旁的竹篓过来,手攥住了里头的锄刀,双眼警惕地盯着树林,只见林中绿叶簌簌作响,一只猕猴跑了出来,嘴里吱吱叫着,几下又跃回了林中。
卿云松了口气。
这山上猴子多得很,倒也不伤人,卿云放下了锄刀,又看了眼天色,瞧了瞧身上也干得差不多了,便擦净残余水珠,套上带上来的干净衣裳换好,下山去了。
“如何?”
长龄一见卿云回来便迎上前询问。
卿云道:“找到了几处山洞,只还没进去瞧过。”
长龄还是忧虑,“万一那些山洞有猛兽栖居呢?”
卿云道:“山上除了猴子,哪还有什么猛兽,若真有猛兽,真华寺的僧人不早遭了殃了?”
长龄说不过卿云,只能道:“山上还是太危险了。”
卿云懒得与他辩驳,自顾自地坐下吃饭。
长龄轻叹了口气,在卿云对面坐下,过了一会儿后道:“你既在山上找了几处,既如此,不若明日还是你上山再查探如何?”
卿云抬眼,长龄神色如常,卿云心中也还想再去山上玩,筷子拨了下碗里的萝卜,“好吧,那我就受累,明日还是我上山。”
长龄轻笑了笑,又肃了脸,“万要小心。”
“知道了,”卿云不耐烦道,“当我是傻子吗?”
长龄笑道:“哪敢呢。”
卿云冲他翻了个白眼,抱着碗背对着长龄吃饭。
长龄也不恼,挪了小桌到门口,借着一点仅剩的天光抄经去了,卿云余光瞥见,本不想说,忍了一会儿,还是道:“为多抄这么一点把眼睛弄坏了,我可不管你。”
长龄回头冲卿云笑了笑,“不妨事,还看得见。”
卿云扭回脸,小声嘟囔了一句人贱没药医,便不再管他。
翌日清晨,卿云醒来时发现屋子里只剩他一人,他心中一惊,连忙下床奔出屋去,却见长龄在外头抄经,他心下这才慢慢松了,悄无声息地返回屋内。
“我走了。”
“路上千万小心。”
卿云背着竹篓走出了两步又站定,“我今日再去瞧瞧,若是山上确实不好,那便不住山上了。”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今日还是和昨日一般炎热,卿云照例除草浇水,随后便去泉边吃饼,吃完了饼便迫不及待地下了水。
昨日还有难言心绪,今日便纯粹只是玩耍了。
泉水不深,卿云浮在水中屏息凝神,双手猛地朝水里一抓,眼看着一条慢悠悠游动的鱼居然一下飞快逃走了,他不由懊恼地骂了一声。这样玩一会儿水抓一会儿鱼,时间一下便过去了,卿云看了天色,连忙上岸擦拭换上僧衣,匆匆地往山下赶,免得迟了,长龄又唠叨个没完。
如此一连几日都是卿云上山,他倒也不提住在山上之事了,只每日只做半日的活,总在山上玩半日,也不是办法,口口声声说要多挣些,自己却成日在玩,如此下去,总觉着是在占长龄的便宜,又算他欠了他了。
卿云在泉水边放下背篓,下定决心,从明日起,他上山干完活便立即下山,卿云从背篓里掏饼时,忽然发觉里头还有个纸包,似乎还有些香气,便将那纸包先拿了出来打开。
纸包里头是一块不大的胰子,散发着淡淡香气。
卿云手捧着纸包,目光定定地瞧着。
那块胰子又小,颜色又不正,香味也淡,和从前在东宫里用的根本无法相比。
过了许久,卿云慢慢合上手掌,手掌包住了油纸,油纸又包住了那块胰子,他垂下脸,将下巴搁在自己膝上,眼泪珠子不知不觉地便落下了。
水声潺潺,蝉鸣阵阵,卿云默默了许久,擦去了泪,将那块胰子包好又放回了背篓。
长龄是待他好的。
因他内心深藏着愧疚,因他原就是好人,因他已随了他出来,再没回头路了,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
卿云坐在泉边,原本止住的眼泪不知何时又淌了满脸。
若是有一天,他变了,他不愿意再对他好了,或者他离了他去呢?他该如何自处?倒不如从一开始便不信他,也好过日后再伤心难过。可是,可是……
卿云在泉边怔怔地坐了许久,觉察到夕阳照脸时才回过神来,该下山了,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起身,谁料坐了半日,腿竟坐麻了,脚下一滑,“嘭”的一声,直滑入了水中。
泉水没入口鼻,和平素在水中玩耍毫不相同的窒息慌乱感瞬间便淹没了卿云,卿云不住地摆手踢腿,试图上去,却是越急越是忙中出错,发麻的腿使不上劲,沉浮数次都无法上去,生死交错之际,卿云心中顿生无限悔恨,他当时若毒死了李照,今日倒也不冤了!可惜!可恨!
可李照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一股恨意充盈四肢,卿云手脚渐渐平静了下来,屏住呼吸,顺着水流慢慢移动四肢……
“哗啦”
一条手臂不知从何处从天而降地贯入水中,从胸前横捞过去,卿云整个人竟硬生生地被从水中提了出来,水珠从面上滚落,卿云从眩晕中回过神,猛地回扭,却见搂着他的人身着黑袍,嘴角带笑,再抬头去看,竟还是个他见过的人。
秦少英带着人稳稳落在岸上,望着怀中面色惨白的卿云,笑盈盈道:“今日等美人出浴等了许久都未等到,却是等到了英雄救美,倒也不错。”
“……是你。”卿云粗喘着气,哑声道。
秦少英微一皱眉,脸上还是笑着,摇头道:“这嗓子怎么还是这般难听?”
他话音刚落,胸上便被卿云用力推了一把,秦少英早有防备,顺势后退,双足上下轻点了两下水,直跃到了山泉另一边林中的树上悠然坐下,笑道:“果真是个恶毒的小太监,便是这么对待才救了你命的恩人?”
卿云脸色铁青,冷冷道:“那日在林中偷窥的人,是你。”
“非也非也,”秦少英抱胸道,“原是我先到的,我正在林间休息,忽然听得如同乌鸦嘶鸣般的笑声,奇怪到底是什么精怪在这山上,这才多看了几眼。”
秦少英的目光放肆又轻佻地从浑身湿透、纤毫毕露的卿云身上刮过,笑眯眯道:“虽不好听,倒是挺好看的。”
第41章
“下流”
卿云捡了块石头奋力扔了过去,却是连秦少英的衣角都没挨到。
秦少英一挑眉,“下流?何出此言啊,你一个小太监,有什么可让我下流的?”
卿云面上红白交加,一想到这几日自己在此间各种玩耍情态、袒露身体,便对秦少英恨得牙痒,他记得这人,第一回 见便出言调戏。
不想与此人过多纠缠,卿云提起竹篓便走。
“诶”
秦少英扬声道,“明日还来不来?你若不来,我便也不来了。”
卿云头也不回。
长龄见卿云浑身湿透地回来,连忙迎上去,“怎么湿成这样?是落水了吗?”
卿云不想理他,都怪他,没事买什么胰子,害得他心思繁乱,又想到那个轻佻无礼的秦少英,心中更是愤恨,一言不发地脱了湿衣,擦干后换上干衣,扭头对长龄道:“你以后不要再做无谓多余的事,我说过,我是不会谢你的。”
“我并未要你谢我……”长龄缓声道。
卿云忽地上前推了长龄一把,长龄虽比他高大强健许多,但卿云来推,他便早卸了力,于是便后退了一大步。
卿云不依不饶,追着上来一路把人推到屋外。
“你是傻子?还是贱得没药医了?你做了好事不要旁人谢,也不要报答,你既这般情操高尚,你怎么不去学佛祖割肉饲鹰,你去山上被那些野猴子吃了算了!”
长龄怔怔地望着卿云,见卿云气得满面通红,便道:“猴子……不吃人吧?”
卿云拂袖转身回屋,长龄又跟了上去,“你是不是不喜欢那胰子?”
“是!”
卿云提起竹篓,从里头找出那油纸包,往地上一掷,“不喜欢!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