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成了那样,半夜渴了要喝水,也不向长龄索要,宁愿自己爬下床去倒水,长龄听到动静连忙下床。
“卿云!”
卿云不要他扶,打开他的手,长龄便双手死死地将人抱住。
“卿云,”长龄听着他的粗喘,心中满是凄楚,“你这是何苦呢。”
长龄以为卿云是心灰难过,不想活了,卿云只是不想领长龄的情罢了。
他救了他,他便要对他感恩戴德?他偏不。他偏要让他后悔。
长龄拿着僧衣过去披在卿云肩上,卿云轻一瞥眼,抬手便将僧衣拂下,长龄捡起拍了拍,重又替卿云披上,卿云再打,长龄又捡,如此反复不知多少回,卿云终于烦了,他披着僧衣拖着双腿向外走,双手拽了僧衣直扔到了井里,回头冷冷地看着长龄。
长龄扶着门框,定定地望着他。
长龄从来便知卿云不是什么软和的好性,此次被赶出东宫,更是令卿云的性情暴露无遗。他原是这般的忧愤、怨毒,旁人对他坏,他恨不得那人死,旁人对他好,他也不领情。
长龄笑了笑,道:“我弟弟的性子比起你,还是要好些。”
卿云脸色难看,左看右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过去,长龄敏捷地一闪,笑道:“力气倒是恢复了不少。”
卿云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更恼,一连捡了三四块石头扔他,长龄全躲了,倒是卿云不停地弯腰直腰,额头一阵眩晕,竟缓缓栽倒了下去,惊得长龄连忙来扶。
“没事吧?”长龄环抱着卿云,见他面色发白,唇上失色,心里便很后悔方才躲了,“我扶你进去歇着。”
卿云胸膛起伏地喘气,手垂着又荡到了地上,指尖没摸到石头,抓了把土,无力地往长龄面上扬了过去,长龄没躲,尘土溅到他眼里,眼睛立时便红了,他也不说话,也不笑,单只是看着卿云。卿云的眼睛也是红的。
“回屋吧。”长龄道。
一瞬便从东宫的锦衣玉食掉到了如今的境地。
卿云身上那身太监服已不能穿了,全沾了血,只能丢弃,他穿了寺里的僧衣,忽然发觉衣裳好粗,磨得他身上难受。
寺里的饭食也与东宫无法相比,不说难以下咽,便也是粗茶淡饭,吃不饱也饿不死罢了。
更不要说那简陋的寮房和从前东宫摆满宝物的院子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卿云趴在硌得他生疼的木板床上静静思量。
到底还是他太急了。
他原知道其中破绽不少,他想的是有破绽也不打紧,太子便是将这事随意糊弄过去,到底也会令皇帝心底留下个疑影,对太子百利而无一害。
他只是想让太子明白以他的心计才智只做个逗乐的小玩意是屈才了,他比之长龄,更适合辅佐太子。
为何太子会如此对他?
卿云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上头。
他心中恨意翻涌,恨不能杀了李照泄愤。
在东宫时,他总多番遮掩,心中有恨也只当不恨,如今出了宫,还遮个什么劲?!
长龄被屋外怪声吵醒,睁开眼便先找卿云,一转头却发现卿云人不见了,立即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跑了出去。
屋外月光如银,深绿树冠散发着幽幽光芒,一人发狂般地踢打着那大树,口中发出“嗬嗬”使劲的声音,不是卿云是谁?
长龄扑上去便把人抱住,卿云扭闪着乱踢乱打。
长龄只死死地抱着他,卿云到底身子还孱弱,不多时便脱力了,无力地软靠在长龄怀里,脖间滴滴热泪落下,卿云回头,望见了眼中含泪的长龄。
“你弟弟……”
卿云的嗓子因嘶吼而变得沙哑至极,如同喉咙里含了一大把沙子,“……是死了吗?”
卿云眼中眸光闪动,迎上长龄的泪眼,竟微微弯了起来,“啊?说啊,你是不是死了弟弟,这才到处认……”
长龄松手把人扔在了地上。
卿云摔倒在地,身上伤口顿时裂开,他闷哼一声,随即却笑了起来,“哈哈哈,我真当你是活菩萨呢,原你也会恼啊!”
“我不仅会恼,还会动手,你身子还未恢复,这里也无人为你做主,我便是将你打一顿,你又有什么法子?哭闹咒骂?对着一棵树撒气?”
卿云伏趴着,双手一点点撑起身子回看长龄,长龄面上泪痕未干,神情说是生气,不若说是心疼。
“你打啊,”卿云仰着脸道,“你来打试试。”
他眼中光芒闪动,令长龄简直想到了恶鬼野兽一流。
便是落到如此境地,谁若是敢上去欺辱他,他也一定会从你身上咬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来。
长龄眼中默默流着泪,“从前我方来宫里时,同期共有八个太监,我们一块儿伺候太子,谁知其中竟混入了两个刺客,先前我说我在围场从虎口救下太子,那是骗你的,是太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奴才刺杀太子,是我护着太子,也废了我这条腿,可是……可是……”
长龄记得,那是永平七年,他方才十五,他生得比别的太监都高大强健些,太子一向将他当作护卫看待,又因他寡言持重,太子很是信任他。
那日,没有心情打猎的太子只带了几个素日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在围场湖边闲逛。
哪知,异变突生。
两个小太监竟从胸口衣裳里掏出箭矢刺杀太子。
另两个小太监吓得只知道大叫,只长龄一人上前拼死搏斗,事后,太子身边八个贴身太监,除了长龄之外,一律被杖杀。
长龄双腿软倒在地跪下,“他们求我,他们让我去求情,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不是刺客,我想去求情,可是我不敢……”长龄眼泪簌簌落在地上,“我不敢……”
他家中还有老母幼弟,他不能丢了东宫的差事。
此番立了大功,皇帝多加赏赐,长龄明白,若他求情,难保不会惹上嫌疑,当时宫中风声鹤唳,皇帝动了真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何况不过是些太监,前朝本就是内宦之乱,皇帝自然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东宫的太监死得又何止那七个?!
他救不了,他一个都救不了。
年少入宫,他们全都是可怜人,互相在宫中鼓励取暖,做到奴才中拔尖的,才到了太子身边伺候。
谁能想到会是那般下场?!
长龄也不知该恨谁,是恨那两个行刺的太监,还是恨……不,他不能恨,若恨,便活不下去了。
“卿云,”长龄凄声道,“在宫中,咱们也都不过苟活罢了,你长居玉荷宫,总该明白,即便是苟活,也得活下去!”
他声声泣血,卿云定定地回望了他一会儿,慢慢垂下脸。
原来如此。
原来李照当年是被身边的贴身太监行刺,原来早已有了先例,怪不得他的计谋会失败。
事经贴身太监刺杀,李照宫里便不可能再会有钉子,安庆春是当时过了筛子的,要栽赃他,难如登天。
原来如此,是他疏忽了,他被长龄骗了。
若他一早知道当年事,定会想出更好更完善的法子。
卿云慢慢重又抬起脸,望着天上银月,他面上神色不停变幻,最后也只是痴痴地笑了笑。
眼泪从眼角滑过,卿云摇摇晃晃,踉跄着站起身,灰色僧衣罩在他单薄的身子上,显得空空荡荡。
“那些太监死了便是死了,我不是他们,你救了我,也不代表你救了他们,你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我,你说得没错,是太子他不愿杀我罢了。”
卿云神色清冷地回眸望向跪在地上的长龄,“你休想通过我去补偿自己。”
长龄面上神情被冻住。
卿云慢慢走到长龄跟前。
长龄想他今年也是十五,和他当年一样。
卿云俯下身,望着长龄朦胧的泪眼,“要想当菩萨,就得替人受过,你如今的下场都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不放过自己,便活该受着。”
僧衣擦过肩膀,长龄浑身几快脱力,两面肩膀都塌了下去,他怔怔地望着地面。
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吗?
这么多年来,他即便成了东宫位置最高的太监,他也从来不使唤那些小太监,凡事亲力亲为,还只当自己是个普通太监,仿佛如此,便能忘记他同伴身上流的那些血,忘记他如今的位置下头埋着的那些尸骨。
可他从未忘记,当他看到受了五杖,昏死过去的卿云时便知他从未忘记。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小太监了,他是东宫地位最高的太监,穿绯衣挂银鱼袋,这一回,他总该能保住了吧?
长龄回头看向禅房。
寺中少烛火,里头是黑的。
兴许……卿云原便不需要他护着他。
第38章
山间昨夜微雨,今晨草木青翠,卿云背着竹篓步步上山,前方雾霭浓浓,手中竹杖轻打在石阶上,声声清脆。
到了菜园子,卿云放下竹篓,从背篓里找出小锄除草,菜园子不大,寺庙里的菜园子都由小沙弥们管理耕种,就只剩山上这块地,因往来麻烦,暂还未包给什么人。
前段日子,卿云便发觉长龄每日取回来的饭食变少了。
长龄自然是先紧着卿云吃,卿云也不同他客气,只管自己吃饱,等到伤好得能自如走动了,便起了个大早自去取用。
二人被罚来真华寺已一月有余,真华寺僧人先前不知该如何对待二人,后见东宫再无讯息,便也开始为难起来,寺中各项开支都有定量,不能白养着两人。
包袱里那些钱财,长龄先前给卿云买药和药罐等一应物品已花了一些,后干脆直接被僧人收走了,因是钱财外物,不利修行。
“敢问师父,如今我们在这儿修行,总要吃饭,你们有定量,我明白,那我们也总得想办法挣自己的口粮吧,难不成要我们饿死在这佛门重地?”
负责分饭的僧人便带着卿云去找了寺中一位师父,那师父便将这块地给了他们,地里种出来的菜可以同寺庙换衣换食,也可托寺庙拿去贩卖,所得钱财与庙中平分。
卿云如今伤才好,身子还虚弱,便只先开辟了这一小块,能供自己后头暂时吃用就好。
长龄的地隔着他两丈远,卿云不同他混种,之前长龄帮他浇了回水,他便将已种下的种子全铲了扔掉,长龄便再不帮他了。
如今二人还是同住在那间偏远寮房,却是再无言语,先前长龄还会不停唠叨,如今连长龄也无话了。
卿云不知长龄有没有后悔,他没工夫去关心长龄,他得先填饱肚子。
锄完了草,卿云累出了一身汗,坐在地间歇了许久,又去舀了山泉水喝了两口,泉水冰得他直打颤。
沉沉雾霭终于在日光照耀下散了许多,卿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听着潺潺泉水流淌,心说至少比在玉荷宫时强。
他尽量不去想东宫的锦衣玉食,想也无用,也只是徒增痛苦。
如此一直劳作到午间,卿云就着泉水吃了个炊饼,又返回继续劳作,到了下午才下山回寮房。
长龄已端了晚膳回来,庙里的僧人晚上是不吃的,僧人过午不食,长龄也只要得两个馒头,一碗白水豆腐,这还是赊的,日后要还。
两人默默地分食了这些,卿云吃完便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