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宅院前,卿云撩开车帘,竟仍是从前尺素的住处。
卿云神思恍惚,当年他便是在此处同苏兰贞私会,也是在此处同他开始断情。
从先皇鞭打苏兰贞时,卿云便已后悔了,之后误以为苏兰贞已死,更是对这段情悔恨不已,之后苏兰贞虽未死,却又因他而断指,再想起苏兰贞,卿云不敢也不能有情了,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惭愧。
齐峰当年是见证了先帝抓人的,他一贯也善于揣摩主上的心思,见卿云的神情,便知皇帝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今日六部休沐,卿云派齐峰先去叫门。
齐峰敲了院门,不多时便有仆人来开门,见院外香车宝马,还有气宇轩昂的侍从随行,便先怔住了。
“苏大人在吗?”齐峰温和道。
那仆人连忙回道:“在,请问……”他看向那辆华丽的马车,“是哪位大人来拜访?”
齐峰道:“你只管通报,便说是云大人。”
仆人关上院门进去通报。
卿云在马车中静静等着,片刻之后,便听院门被猛地拉开。
“苏大人。”齐峰拱手行礼,苏兰贞却是充耳不闻,只定定地望着马车。
卿云诈死之事,苏兰贞亦是事后才想明白的。
卿云在宫中如何受苦,苏兰贞心中最知晓,他诈死出宫,苏兰贞只觉再好不过,他未料卿云竟真的还会回京。
应当说,从皇帝离京开始,苏兰贞便隐隐有了预感。
直到颜归璞召他入府,同他说:“道真,你的机遇来了。”
卿云推开马车门,在随行宫人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他一直低着头,直到站定,才慢慢抬起脸,四目相对,卿云手掌轻蜷。
苏兰贞也瘦了,眉眼愈发冷傲锋利,那双最不似长龄的眼睛,正神色极为复杂地看着他,他要落泪了,卿云心说,苏郎,别哭。
“道真,”卿云开口,语气柔和,他从前从未这般唤他,哪怕二人最浓情时,他一直唤他兰贞,或是苏郎,如今挥剑斩断情丝,反而亲近了,“我回来了。”
院内槐树仍是如从前般郁郁葱葱,树下石凳石桌未曾有丝毫改变。
“院子里能不动的,我都未动,”苏兰贞抬手倒茶,“屋里头重新修缮了一番。”他顿了顿,不知该不该说,他将小院掘地三尺,再未发现任何所谓的前朝物件。
卿云道:“你将此处买下了?”
苏兰贞颔首,因屋主“去世”……这里便成了无主之地,他若不买下,便要充公被推了。
卿云抬起手,手掌轻轻摩挲茶杯,“你如今官居三品,朝廷应当给你安排府邸了。”
“有,”苏兰贞道,“只是我自己更想住在这儿。”
卿云心说何必呢,这地方对苏兰贞而言,恐怕是痛苦大于甜蜜的,那些过往在他们二人被设计捉到时时,都已化作了利箭插向他,而最可悲的是他已抛弃了那些过往。
“道真……”卿云低垂着脸,他不敢看苏兰贞的眼睛,“是我对不住你。”
“不是。”
苏兰贞斩钉截铁地反驳。
“你有何处对不起我?”苏兰贞手掌攥着茶杯,目光笼在卿云身上,卿云今日容光焕发,身上穿戴也可见如今过得极好,“你我当时也不过都是局中人,何谈谁对不起谁?”
卿云摇头,“不,是我对不住你,”他仍是抬起了脸,红唇轻抿,望向苏兰贞冰雪似的眼眸,“是我因一己私欲招惹了你,”他神色中流露出几分哀伤,“无论是长龄,还是你,我原都不该招惹,是我太自私了,”卿云用眼神阻止了想要再开口的苏兰贞,“道真,算我求你,便认下是我欠你,好吗?”
苏兰贞抿住唇,心下揪紧,仍是道:“我喜欢你时,便已知你是天子的人,一切都是我合该承受的。”
卿云摇头,轻轻地呼了口气,再次垂下脸,“罢了,你是天底下最难得的君子,是我负了你,你的情意,我无以回报,只盼能在朝政上助你一二。”
苏兰贞瞥向自己左手断指,他低低道:“你如今在宫中……快活吗?”
卿云身上一颤,喝了口茶,将茶杯放下,才笃定道:“快活。”
“道真,我这不是哄你,是真的快活,我原便是爱慕富贵权势之人,哪怕是咱们最好的时候,我都从未想过与你抛下一切,离开京城,去和你一起去过粗茶淡饭的日子,我受不了,我根本从未真正爱过你……”
“爱,什么是爱?爱又能抵什么?我的爱,真正要托付的只有这世上能给我最多权势,最大快乐的人。”
“道真,你的本事可经天纬地,成一代名臣,你该像老师一般,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如何做一个好官上,”卿云直视了苏兰贞,他心下从未动摇,“从今以后,你在我这儿,便永远只是苏大人。”
苏兰贞心下一片寂静,从卿云屡次在他身边被皇帝夺走,他便明白,他与他之间,从来都是不可能的,他们之间能有的,只有偷偷摸摸的月下相会,如今卿云的天亮了,便再不需在黑暗中寻找他的怀抱。
“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情爱之事,你离开之后,我亦不会再想此事,”苏兰贞定定地看着卿云,“无论你心下如何去想我们的曾经,那也是我的唯一,我们的唯一。”
兄弟俩还真是像……卿云苦笑,眼角有泪,他轻轻摇头,“不值得。”
苏兰贞道:“值得。”
卿云仍是不住摇头,眼中滴滴渗泪,他分明在心中已断了同他的情分,可心下为何仍旧如此揪疼?
一方帕子映入眼眸,卿云抬眸,苏兰贞已站到了他身侧,“擦擦吧。”
卿云垂眸看向他手中绣着兰花的帕子,他再摇了摇头,自拿了袖中暗龙纹的帕子擦了擦眼角。
苏兰贞托着帕子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从今往后,你在朝中,我便是你身后的支柱,”卿云起身,再抬脸,眸中已无泪水,而只是一片澄净,“苏大人,你可愿同我携手,共创一个你心中的清明官场?”
苏兰贞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拱手,卿云的眸光落在他那截断指上,心下又是一痛,便听苏兰贞道:“微臣愿同大人携手并进。”
回宫路上,卿云坐在马车里,竟是忍不住又哭了一场,一直断断续续地哭着回到宫里,“李照在哪?”
卿云方进立政殿,李照已出来迎了,抬手便抱住了个呜咽着扑来的卿云。
宫人们在齐峰的示意下退出殿内,齐峰轻轻将殿门带上。
李照怀抱着卿云,手掌轻轻拍他的背,“怎么了?怎么哭成这般?不是去见苏兰贞么?”
卿云趴在李照怀里,哭得满面是泪,“是我对不起他。”
李照听罢,道:“我会替你补偿他的。”
卿云摇头,“你封他做官,那是他自己本事好,应得的,算不得什么补偿。”
李照道:“有道理,”他垂下脸,看向卿云湿润嫣红的面颊,手掌在他肩上慢慢摩挲,“不如这样,我替他找个好妻子,好好照顾他,如何?”
卿云眸光向上挑,带着些许嗔怨,“你去找,只要他肯要,我也巴不得呢。”
李照见他神思不再一味悲伤,便搂着他慢慢往内殿走,对苏兰贞所受的罪,李照心下没有太大的感觉,只卿云既如此伤心,他也少不得多安慰几句,“人各有命,那都是苏兰贞命中注定的,便遇不上你,也总会有别的事,谁的日子从来一帆风顺,你,还是我?”
“他断指,也并非是你的过错,谁遇上我那个兄长不遭罪呢?”李照手掌轻抚着卿云的肩膀,扶着他在内殿榻上坐下,让他靠在他怀里,“你当时自身难保,怎能怪你?”
卿云知晓李照是在安慰他,虽还是觉着对不起苏兰贞,但有人安慰,心里总还是好受些的,他抬脸看向李照,“李照,你以后别那么对他,好吗?”
李照笑了笑,抓了他的手轻轻揉搓,“倘若他遇上的是我,便不会断指。”
卿云轻轻颔首,这一点他倒是信的,他“成亲”现场,李照都忍下来了,但他还是明确道:“我同他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从今往后,便只是寻常。”
“我知道,”李照胸口悄然吐出一口气,“我信你。”
二人静静待了一会儿,卿云深吸了口气,“饿了。”
“饿了?想吃什么?吩咐御膳房去做。”
“不知道想吃什么……”
“那……莲叶羹如何?”
“嗯,让御膳房多放点莲子和蜂蜜,莲子炖得烂一些。”
“好,莲子炖得烂一些……”
殿内说话声渐低,只有微风笼在二人之间,萦萦绕绕,私语绵绵。
第213章
本朝第一位异姓王的册封典礼极为隆重,礼部准备了月余,才勉强让皇帝满意。
卿云在镜前试穿礼服,玄色上衣肩绣日月,胸前龙纹腾跃,腰间束玉带,纁裳下摆藻率低垂,贵不可言,宫人小心翼翼地献上九旒冕,玉珠垂于眉心,红痣白玉交相辉映,卿云手指抬起其中一条珠链,嘴角微翘,眼中一点光芒闪动,不住好奇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很合适。”
李照侧着身道。
卿云穿了这隆重的礼服都不敢动了,一动便佩环叮当,再加上那祥云鞋又比一般鞋重,他更不知该如何迈步了。
李照见他如束手束脚地僵立在那,觉着他这模样实在可爱,便轻轻笑了两声,被卿云斜睨着瞪了过去,卿云无法转头。
“怕什么,”李照道,“走两步瞧瞧。”
卿云不理他,只一味地对着镜子左右来回地照,只照不到背后,因他还是不敢动,怕一动,便将身上的礼服扯皱了。
“你若现在不动,那日大典,你如何前往太庙?”
“别催嘛,”卿云拧了秀眉,“殿下真烦人,再多嘴便出去。”
李照抿唇微笑。
卿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只觉自己这身礼服华贵非常,一时竟让他又生出了几分迷惘,兜兜转转走了这么多年,竟还是在李照身边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真是天意弄人。
十年了,他变了多少?
卿云抬手轻抚上脸,镜中人也跟着做出相应的动作,他的面容自然是比十年前要成熟了许多,只他的神态、眼神,历尽千帆,竟和从前并未有太大的区别,在这宫中沉浮十载,他仍是他。
李照也正看着卿云,他心中同样思绪万千,当年在听凤池边,卿云抬头质问的模样似还历历在目。
那一双在宫里头从未见过的眼睛,让李照救下了他,后来,他一直想调教他,起初想磨他的性子,后又想要他这个人,他威逼利诱,使尽手段,却还是未曾得到他想得到的。时至今日,他终于愿意在他的身边,他用权力为诱饵留下了他,留住了这一双不变的眼睛。只有在那双眼睛里,李照方能窥见自己,而不是笼罩在御座之下的那个幽魂。
卿云终于还是迈开了脚步,他轻轻一动,头上珠帘便跟着晃动,极为悦耳,卿云不再顾忌,深吸了口气,便迈步在殿中轻移,走了几步便放开了。
“甚好,”李照目光随着他的步伐移动,“走得很稳当。”
“本便不难。”
卿云一面走一面展开手臂,心情也从方才的怅惘中走了出来,他面上扬起微笑,回头看向李照,隔着珠帘,李照神色柔和,正用一种无比欣赏的眼光看着他。
卿云停了下来,他忽然想知道李照到底为何十年都对他念念不忘,愿意付出比他父兄更多的来留住他,若论美貌,这世上总会有比他更美的人,若论执念当年,李照的心性也并非如此。
“殿下……”
卿云唤了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李照回道:“嗯?”
卿云低垂下眼,想当年李照将他带回东宫,便是对他好,他罚他,也并非不喜欢他,只因他是太子罢了,在李照心里,哪怕长龄这个救了他性命的内侍,也从来及不上他。
这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他便是李照命中的克星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