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就是李照,他是太子,是皇帝,从未真正跌落过云端,哪怕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过是他自己不想还手罢了,只要他想,他可以要任何人的命。
他不要李照,卿云仰着脸,神色平静,更不要皇帝。
翌日,来茶摊的阿禾懵了,他前前后后都没找着二壮,也没瞧见来挖井的人,不由在楼下喊,“掌柜的,你醒了吗?”
楼上传来卿云一声粗吼,“醒了,快烧水!”
“掌柜的,二壮呢?”
“关你屁事!赶紧烧水!”
阿禾烧了水,端了铜盆上去,他两个月没干这活了,还有些不习惯,上楼后赶忙问道:“掌柜的,二壮去哪了?”
卿云冷着脸道:“死了。”
“啊?!”
卿云知他实心眼,手拉了毛巾,还是道:“走了。”
阿禾又“啊?”了一声,“为什么?!”
阿禾急了,自从二壮来了,他几乎便不怎么干活了,这二壮走了,他不就完了?!
“什么为什么,”卿云冷声道,“他又不是你,是我雇的,便是你,不想干了也可以走,他为何不能走?”
阿禾挑不出他这话里的理,但仍然很失落,虽然二壮不怎么理会他,但二壮在,他的活儿大部分交给他干了,平素还能有个听他说话的人。
阿禾不甘心,“他真的走了吗?还会回来吗?”
“不会。”
卿云昨日虽未放什么狠话,但他相信李照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若他强来,他顶多便是死。
也不知为何,卿云心中总觉着李照是不会的,他同李旻、李崇还是不一样的……
卿云拧了毛巾擦脸,只不知李照演了这么一出戏,被戳破之后,会真的就这般离开吗?
阿禾垂头丧气端着水盆下楼,方才要出去泼水,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二壮,你回来了!”
阿禾方要迈步,又觉着不对,面前的人看脸仍是二壮,只衣着一变之后,好似也变了个人般,原便不搭理人,如今瞧着更不好接近了,他看着都心里发颤,倒是没同他搭话的寡言模样仍旧没变。
“阿禾。”
身后传来呼唤,阿禾回转过身,却见卿云下了楼来,神色严肃道:“你进去。”
阿禾这迟钝性子也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连忙要往回走,想起来手里还有水盆,还是朝旁边泼完了水才溜了进去。
二人分立竹楼内外,卿云看着李照换回白色便服,玉冠束发的模样,心下觉着熟悉的同时,又愈紧了三分。
“你何时知我在此处?”卿云道。
李照道:“三月前。”
“何以寻得我的踪迹?”
“知你诈死后,便一直在寻。”
卿云低垂了下脸,复又抬脸,神色冷静,“你又是何时知我是诈死?”
“登基七日后。”
“比我想得要慢些。”
李照不言。
卿云手轻攥了一下,他望入李照的眼眸,“你既知我是诈死,便不该再出来寻了,诈死已是最下策,除非……”卿云顿了顿,“你真的想逼死我。”
李照负在身后,藏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我只是想见一见你。”
“你见到了,”卿云未同他算为何伪装的账,“我如今过得很好,你可以走了。”
李照低垂了下眼,抬眸道:“真的不愿同我回京吗?”
卿云毫不迟疑道:“不愿。”
李照轻吸了口气,他忽而迈开了脚步,卿云心上又是一紧,但却站在原地未动,眼睁睁地看着李照走到他跟前。
“卿云,”这是他诈死之后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李照望进他的眼睛,“为何不愿同我回京?”
卿云不由冷笑,“这还有缘由吗?”
“总有缘由的,”李照道,“恨我?”
卿云扭头不看他,“原是恨的,死过几回后,便不恨了。”
李照看着他,他日日夜夜想着的人,三月前发觉他的踪迹时,他恨不能立即飞到他的身边,可是他不能,他是皇帝,他无法真正随心所欲,这世上所有人都是如此,李照又立即提醒自己。
“除了恨呢,什么都没有了吗?卿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哪怕是一丝丝怨,怨我当初没好好待你,将你弄丢了,怨我没及时回来救你,没有吗?一丝丝都没有吗?”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卿云神色漠然,将视线又转回到李照面上,他面上的疤痕已经不见了,“我倒觉着我本不该怨你,我是好是坏,与你何干呢?你是谁?你同我有什么干系?我们不过恰好在听凤池相遇罢了,你原也不必对我好,我也本不该对你有任何期望。”
二人面对面,离得太近了,气息彼此交缠在一起,说的却都是绝情的话。
“殿下。”
卿云仍是这般叫他,李照神色一震,却听卿云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何苦这般抓着我不放呢?难道不是因为你还没腻味时便已失去了我,后又失去了太久,成了你心中执念吗?你不甘心我被你父兄来回争夺,如今你终于赢了,自然要将我收入囊中。”
李照定定地看着卿云,语气中带了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抖,“你真的这般想我?”
“不然呢?”卿云眼中泛红,“你已是皇帝了,这世上所有人对你而言都唾手可得,我越是不肯,你越是想要。”
李照缓缓点头,“卿云,你是在逼我放手。”
“随你怎么说,我不跟你走,便是不跟你走!”
李照盯着卿云的眼睛,他当初便是因这双眼睛才救下卿云,自他身边宫人被清洗屠杀过后,他只觉着他的心一日比一日冷硬,只面上还维持着假象罢了,他不断告诫自己要宽以待人,仁厚示下,然而需要自己反复提醒的仁厚,是真的仁厚吗?深陷宫廷之中,他只有不断地沉沦,偏他还是醒着的。
直到这双眼睛闯入他的世界,他照亮了他的虚伪,也给了他寻找新可能的希望。
一个人拥有了世上至高的权力,一支朱笔,一笔下去,极有可能便是无数人命,他如何能不视人命为草芥?他又如何能仍将自己当作是人?他还要一日复一日地坚持下去,告诉自己,要当一个明君,哪怕代价是压抑自己,也不能有丝毫的任性,否则便是天下大乱。
在那个冰冷的御座上,游荡着他父兄的幽魂,高处不胜寒,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便如同行走在阴暗狂暴的逆流之中,没有阳光,没有微风,有的只是同内心底最黑暗处无穷无尽的搏斗,一旦滑入深渊,便会有无数人为此陪葬送命。
他的心底,唯一剩下的,仍还柔软的,还会令他落泪,令他痛苦,令他伤心,令他牵肠挂肚,令他日夜辗转难眠深深思念的,唯有眼前的人。
没有他,他便不再是李照,而只是那御座寻到的另一具傀儡。
这些话,这些心事,也都被他一齐深深埋藏在心中,他从太年幼时便学会了缄默地隐藏真正的心事。
“没有你在我身边,”李照看着卿云的眼睛,缓声一字字道,“我生不如死。”
这是他第一次剖心之语,卿云听罢却是笑了笑,“在你身边,我才会生不如死,殿下,你若真的对我有一丝情意,便放手吧。”
李照喉头又紧又涩,“那你呢?我只要你一句实话,对我,真的一点点感情,哪怕是同情,都没有吗?”
“同情?”卿云低声道,“我何德何能去同情一个皇帝?”
李照深深地望着他,“既然如此,为何这两月要假装不知,为何昨日要逼我承认,他们抓了我去,又如何呢?你既对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点破你的身份,不是在意你,”卿云喉间轻滚,“是在意杨绍钧和他的兄弟,我怕他们会出事。”
李照笑了笑,他的笑容似还很从容,他不信卿云真的会看上一个乡野村夫,只卿云从来不会因一个人的身份便高看或者看低了谁,“卿云,你在撒谎。”
“殿下,别太自信了。”
卿云直视了李照的眼睛,“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请殿下莫再纠缠。”
李照是来挽回他的,可倘若卿云真的对他没有半分情意,这样的挽回,又有何意义呢?若是强求,他和他的父兄对待他,又有何不同?
他是爱他的,心中有千万的爱想诉说,可他唯一想让他做的,便是放手。
一股浓烈的幽暗袭上心头,李照看着卿云,只觉胸口钝痛,仿若又要呕出血来,他深深地看着卿云,抬起手,却只摸了摸卿云的头发,他的衣袖拂过卿云的发丝,他必须快走,否则便说不出口了,回身的瞬间,终于还是轻轻落下一句。
“如你所愿。”
第205章
“咚咚——”
院门被敲了几遍,杨绍钧这才起身过去开门,当打开门发现敲门的人是卿云时,他好不容易聚起的魂魄又都散了。
卿云见他神思恍惚,便道:“杨大哥,还好吗?”
杨绍钧回过神,他还是先闪开了身,“先进来吧。”
杨绍钧是独居,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二人在屋内坐定,卿云道:“杨大哥,你没事吧?”
杨绍钧缓缓点头,对卿云略微苦笑了一下,“那位齐大人……”
卿云眉头微皱,“他为难你了?”
杨绍钧摇头,“只是叫我们保守秘密。”
卿云道:“那便好。”
杨绍钧从前数次想请卿云到他家中坐坐,只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静默了许久后,杨绍钧忽然道:“都忘了给你倒茶了,我去倒茶!”
卿云能明显察觉到杨绍钧的拘谨和不自在,和先前在他面前的那股不自在又不一样了,不过无所谓,卿云心下并未起任何波澜,无论杨绍钧待他如何,他对杨绍钧的感觉始终是那般平淡,便如这里的日子一般。
杨绍钧端来了清茶,“没有你们茶摊的茶好。”
“都是一样的寻常茶罢了。”
杨绍钧心下又是一哽,是啊,他是从宫里出来的人,什么好茶没喝过呢,那日皇帝看卿云的眼神……都是男人,杨绍钧自然明白,卿云恐怕不是普通内侍。
茶搁在案上,却是谁也没动。
杨绍钧是不知该说什么,卿云却是正在酝酿如何开口。
“你……”杨绍钧语中带了些许苦涩之意,“要回宫了吗?”
他既主动开口,卿云反而松了口气,“若我说,我不想回宫呢?”
杨绍钧猛地看向卿云。
卿云面色平静,杨绍钧不禁道:“为什么?”
卿云笑了笑,“怎么都要问我为什么,我既从宫里出来,不想回宫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