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生得白净纤瘦,一眼望过去,便叫人觉着弱柳扶风,身子不大强健的模样。
卿云笑了笑,“是吧。”
杨绍钧察觉出了卿云逐客的意思,便也不多留,放下篮子,又说了几句让卿云多当心身子的话,便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卿云垂下眼看了被花布罩着的篮子,心下也不知是何滋味。
杨绍钧是真心实意的,他的心意便是这一筐沉沉的鸡蛋,虽不多么名贵,却是实实在在。
卿云转身入内,阿禾还在照顾昏迷中的人。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李照,是真的还是装的,卿云已然想好了,等他稍作恢复,就将人赶走,也算仁至义尽。
到了下午,那人总算醒了,阿禾见他睁眼,长舒了口气,赶紧按照卿云的吩咐上去叫他。
“掌柜的,人醒了!”
卿云怕人一醒,阿禾又被忽悠进去套话,所以嘱咐阿禾,只要人醒便立即叫他下去应付。
醒来后的男人面庞虚弱,神色倒还是一如既往的雍容温和。
“你是谁?”卿云上前,单刀直入道,“为何会流落河滩?”
男人见卿云眼眸锐利,看样子是瞒不过去了,便叹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如今脑海中糊涂得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卿云冷笑一声,他猜到了。
“好,我姑且信你,你是阿禾从河滩上一步步背回来的,他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吐血也不代表便是他给你喂的药所致,你别怪错好人。”
“对不住,我先前不是那个意思,我明白,阿禾小兄弟和掌柜的你都是良善之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别,你不必算上我,我要说的便是这个,我才是这儿的老板,阿禾不过是跑堂打杂的,他做不了主,你若退了热能离开,便请你马上走。”
“阿禾小兄弟将我从河滩带到这儿,我自然心中感激不尽,可掌柜的你愿收留我在此稍作休养,亦是我的恩人。”
男人顿了顿,神色颇有几分清明,“敢问掌柜的,是不是认识我?”
卿云一口回绝道:“不认识。”
“你躺下歇着吧,”卿云道,“药我是不敢给你吃了,只看你自己的造化。”转身上楼又让阿禾来照顾他。
如此到了傍晚,阿禾跑了上来,“掌柜的,我要回家啦,那个人怎么办哪?”
卿云趴在露台上,头也不回道:“你拖回家去。”
“啊?”阿禾嗫嚅道,“我拖不动。”
“你把人拖回茶摊的那股劲呢?”
“我是怕他死了……”
“哦,现在瞧着人活了,便安心地扔我这儿了?”卿云也懒得同个孩子多计较,挥了下手,“你走吧,他死不死的也同你没关系,都是他的命,快回去,等天黑了,不定碰上什么事。”
阿禾“哦”了一声,“吃食在灶台,我都备好了,掌柜的你自己热热再吃。”
“知道了。”
卿云在露台上又吹了会儿夜风,这才趿着木屐下去。
茶楼内竹铃随着清风的摇晃发出清脆响声,卿云在最后几级台阶处停下,脸藏在楼梯后向外看,男人靠在后头的竹榻上,正在闭目养神。
他那眉目五官分明便是李照,只是比卿云记忆中的李照瘦削了些,兴许是在病中,还显得有几分憔悴。
卿云不是没想过李照发现他“自焚”时会是什么反应,应当同他的父兄一般,极为愤怒吧?他竟以这样的方式逃离他的掌控,哪怕是九五之尊,也留不住一个以死亡作为了结的人,在那一个瞬间,他是自由的,他再也无法用或硬或软的方式来控制他。
什么凤仪殿,什么海誓山盟,什么温言软语,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不过是哄骗拴住他的手段,等他真的信了,等待他的便是步步收紧,他是皇帝,是不会容忍一个人按照他自己想要的方式,而不是皇帝希望的方式活着。
卿云手掌微蜷,倘若那就是李照,李照这般出现在他身边,到底是想做什么?
卿云自去灶台热了饭菜,吃完便上楼。
有手有脚的大男人,饿了总该知道自己找食,他又不是没给他剩。
躺在二楼,卿云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手掌一不小心摸到枕头下的艳情小说,心下烦躁,直接扔了出去。
翌日,卿云被一阵食物香气唤醒,他不假思索地以为是阿禾,便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吼了一声,“打水上来——”
片刻之后,有脚步声上来,却同阿禾那轻快着急的感觉不同,卿云猛地坐起身,便见男人手里端着他平素惯用的铜盆。
“水来了,温的。”
卿云完全呆住了,回过神来,便道:“谁让你上来的?!”
“我听你叫打水上来。”
“我是叫阿禾——”
卿云神色中颇有几分恼怒,“阿禾呢?他死哪去了?!”
“他还未来。”
卿云回头看了一眼外头露台,这才发现天没有大亮。
男人放了水盆下去。
卿云回转过脸,忽然意识到什么,也不梳洗了,连木屐也来不及穿,赤着脚便匆匆追了下去。
“喂——”
下台阶的男人回头,他睁开眼,同李照更像,卿云心想,不会的,他不会错认李照的眼睛,可他又不是那么确定,因那双眼睛仿佛同他初相识一般,叫卿云辨认不出这其中到底有无隐藏那十年时光。
“你好了,”卿云道,“可以走了吗?”
“我正想走,只临行前想稍作回报。”
卿云瞥了一眼右侧灶台方向,白色烟气缓缓飘来,原来是他在做早膳。
李照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做饭了,卿云怀疑他连烧火都不会。
卿云一言不发地下楼,去了灶台掀开木盖,里头蒸了馒头和鸡蛋。
“我瞧见外头有新鲜的鸡蛋。”
卿云放下木盖,回头看向人,心头带着深深的疑虑,“这是你做的?”
“是,”男人道,“唐突了,我身无长物,实在暂无以为报,只能借花献佛。”
卿云不知该说什么,见男人转身,忽道:“等等——”
将昨日摘下的梅花玉佩还给他,卿云道:“我没想偷藏,只是摘下来瞧瞧,看是否有与你身份有关的印记。”
男人从容接过,“多谢掌柜的帮忙保管。”
卿云目送着才恢复了气力,面庞依旧显得虚弱的男人一步步走出了茶摊。
等到阿禾来茶摊,听闻那人已经走了,不由震惊不已,“他瞧着伤得挺重的,就那么走了?”
“不重啊,都有力气做饭了,”卿云手指剥了鸡蛋壳,咬了一口,“嗯,杨大哥送来的鸡蛋不错。”
阿禾还是不安,“他会不会在外头出什么事啊?”
卿云抬眼,“他是你谁啊,你这么关心他的死活?”
阿禾挠了挠头,“也不是……”
卿云将盛着馒头的碗往桌上一砸,“吃你的饭!”
卿云原以为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未料过了两日,杨绍钧来茶摊时,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说自己这两日太忙了走不开,这才没来,上头命他们抓一个江洋大盗,他特意来提醒卿云小心,他这儿地处偏僻,万一碰上了人,可就完了。
卿云听着杨绍钧对那人的衣着面貌描述,越听越像李照,他余光瞥向不远处的阿禾,阿禾已经吓得脸都白了,这小子藏不住事,卿云赶紧打发杨绍钧离去,“多谢杨大哥提醒,你放心吧,既是江洋大盗,我这儿也没什么值钱珍贵的物件,想他也不会来。”
“怎的没有?!”
杨绍钧一下激动起来,他看着卿云的脸,一时又结巴起来,“还、还是有、有的……”
卿云见状微微一笑,“好,我会当心的。”
等送走了杨绍钧,卿云回身便去揪阿禾的耳朵,“听见了吧?以后还敢随便捡人吗?”
阿禾不由道:“我是真瞧不出来啊,”他不相信,“那人会是江洋大盗吗?我瞧他像县令呢。”
卿云放下手,“以后不许随便救人,记住了吗?”
阿禾揉了揉耳朵,小声“哦”了一声。
卿云转身上楼,眉头却不由轻皱,那人不管是不是李照,也绝不可能是什么江洋大盗,能出动官府搜捕,他的身份不论,追杀他的恐怕是朝廷中人,卿云浑身那股慵懒的气质一凛,他曾同齐峰约定,如若遇到实在无法解决的问题,便用特殊的方式联系齐峰。
卿云转入楼内,正想去找齐峰留给他的信物,鼻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立即先从抽屉下方取出刀刃,循着血腥味走到露台,他几是惊呆了。
“李照?!”
男人半靠在露台上,手臂又受了伤,一手压着渗出鲜血的伤口,面色比先前更难看,对卿云吃力地笑了笑,“李照,是我吗?你认识我,是吗?”
卿云未料他会去而复返,还添了新伤,难道是真在被人追杀?!
卿云放下刀,看着面前身份不知到底是谁的人,定了定神,道:“没错,我的确认识你,不过你方才听错了,”卿云扬了扬下巴,“你不是李照,而是李壮。”
第200章
“你原是京城人士,在京中衙门当差,我们也算是见过几回。”
卿云扔了伤药和素纱给他,“不过交情也不算太深,你别想赖我多久。”
“多谢。”
李照,不,李壮抬手接了,他手指缝里还全是血,卿云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实在看不过去,“我叫阿禾打水上来,他是个实心眼,你不许同他多说。”
李壮道:“好。”
阿禾端着水上来,发现传闻中的江洋大盗又回来了,不由惊呼了一声。
李壮道:“真对不住,小兄弟,实在是没地方去,外头风声鹤唳,我本事又稀松平常,只能借贵宝地权且躲避。”
阿禾心下还是觉着他不像坏人,既然掌柜的都同意暂时收留他了,应当是有隐情吧?
“没事,”阿禾好奇道,“你认识我们掌柜的啊?”
“我如今脑子糊涂,暂时想不起来了,不过应当是的。”
卿云躲在后头听着两人谈话,听不出什么大的破绽,回身下了楼。
茶摊地处偏僻,又有杨绍钧平素关照,正所谓灯下黑,倒真是个躲藏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