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教你……写这个‘人’字。”
颜怀瑾的气息同苏兰贞不一样,温暖中带着一股淡淡宜人的香气,那股香气松松地环绕着他,卿云跟着缓缓道:“……人。”
颜怀瑾手上一顿,余光克制地瞥了一眼卿云的侧脸,“是,是个‘人’字。”
颜怀瑾头一次教授便教会了卿云一个字,李崇满意之余,又是升起一股更深的躁意,苏兰贞可以,颜怀瑾也可以,卿云偏偏便是……不认他,旁人教会了,在他面前也还是那个模样,李崇嘴角笑容若有似无,“你下去吧。”
马车在宫外等待,一路驶回颜府,颜怀瑾推开书房门,颜归璞笑道:“回来了,快进来将门关上,外头冷。”
颜怀瑾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回身将书房门关上,再回过脸时,颜归璞已站起身,神色恭谨慎重地站到一侧。
“得送他出宫,”颜怀瑾道,“他不能再在宫里待下去了。”
颜归璞低声道:“殿下三思,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恐打草惊蛇。”
死里逃生,借了颜怀瑾身份的李照冷声道:“孤不是在同你商量。”
颜归璞垂首:“是老臣无能。”
李照万没想到叶回春会横插一脚,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方才离去时,他察觉李崇已对卿云起了杀心,对于这位兄长,李照再了解不过,哪怕再喜欢,他自己得不到,宁愿毁了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去,”李照道,“传密信给申屠牙,告诉他,时机已到,即刻动手。”
第185章
宫殿内,烛火高燃,一片寂静,李崇坐在御座上,面前折子堆积如山,处理完了,还有无数折子在等着他。
“皇上,雍州密信。”
“呈上来。”
李崇打开密信,信上内容刀光剑影,他面上神色却是很平静。
秦少英败了,意料之中,李崇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死。
秦氏内族和申屠牙同时背叛,秦少英居然还能够全须全尾地退出来,还真是小看了他。
李崇略微起了些兴致,只那点兴致也不过仅仅只是杯水车薪,他觉着他兴许也是得了同卿云一样的病,多少东西灌进去,都只是空空地落下。
“皇上,”密探低声道,“是否要在他回京途中安排截杀。”
“不必。”
李崇目光悠远,“让他回京。”
京郊官道,秦少英坐在马车之中,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凉。
申屠牙从雍州突袭,秦少英未觉意外,当初拉拢申屠牙,让他去雍州这离边境三州拱月之地的小州落定时,他同李崇都出了力,而李崇同他的结盟本便脆弱得如同一张纸,李崇是皇帝,申屠牙在二人之间最终选择李崇,秦少英心下也不奇怪,叫他心寒的……是秦氏宗族的背叛。
“阿含,别有怨气。”
同族兄弟刀剑相向,竟还有脸叫他别有怨气。
“风水轮流转,你们这一支在秦氏也未免得意太久了!”
秦恕涛虽是跟着先帝开国的大将军,实则在秦家这兴旺的一支当中本也算不得最鼎盛的,只秦恕涛一飞冲天,他自然而然也便成了秦氏的领头羊,此消彼长,原本强盛的几支便也渐渐衰败下去。
且秦恕涛为了保住自身,一向对同族都是多加约束,不许他们出头冒尖,秦氏族人在秦恕涛手里并未获得多少好处,反而心中藏了不知多少怨言,只碍于秦恕涛大将军的身份,只能隐忍不发。
如今秦恕涛已死,新帝登基,既给了许诺扶持他们,他们为何不听?
倘若他们不抓住这次机会,一旦秦少英得势,他们依旧是只能跟在秦少英后头拾人牙慧,吃人馊饭。
秦少英以为自己是在为氏族而战,然而氏族中人原来早便想要他们父子死了,他父亲辛苦一生,为了保住秦氏一族做出的种种努力牺牲,在那些被保护的人眼中却只是自私自利。
秦少英在马车中冷笑连连,他一向知李崇性子阴毒,未料他竟不知何时已将他们秦氏内部挑拨得分崩离析,然若非那些人心中本便存了异心,任李崇怎么挑拨也都是无用的,病在己身,怨不得旁人。
可叹、可笑、可悲……
外头风雪已停,好似都快过年了,秦少英损兵折将、满身风霜地回京,却不知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回到府上,秦少英先去给父母上了炷香,他跪在地上仰望着父母二人的牌位,心下一片空茫。
秦少英忽然觉着很累,自小在宫中长大,他早早地便看透了皇帝的冷酷无情,告诉自己绝不步他父亲的后尘,可如今来看,他似乎只有这一条路走,只要他提步,他走上得便只有他父亲的老路。
边境军队的副将从前多受秦恕涛管束教导,譬如柴善等人,从来满脑子的忠君,对他心下实则也有不满,因李照死得蹊跷,李崇得位不正。
氏族、军队,从前秦恕涛最在意的两样东西,如今,却都在奋力要从他的手上挣脱。
兴许万事万物便是如此,越是想要紧抓在手上的便越是抓不住,秦恕涛费尽心思抓了一辈子,结果又如何?
秦少英在秦恕涛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上午,心下仍是空空荡荡。
李崇接到秦少英的入宫奏疏便是微微一笑。
秦少英还敢进宫,因他手中还有筹码,儋州的失利对秦少英是一重打击,只还不够。
李崇宣了人入殿,两位昔日的盟友见面,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皇上气色不错。”秦少英笑道。
李崇也笑了笑,“有阿含你这般猛将坐镇,朕怎么能不舒心畅意?罢了,你也别留在这儿闲话了,朕知道,你进宫不是为了看朕的,他在千秋殿,你去吧。”
秦少英觉着奇怪,每回他入宫要见卿云,李崇不都是推三阻四,拖延良久?怎么今日竟主动让他快去见卿云?
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秦少英一言不发,连告退的话都没说,出了大殿便直往千秋殿而去。
一路自是畅通无阻,秦少英几乎是飞奔进了千秋殿,这一趟儋州之行,让他的心里头有些东西像是被倏然击碎了,可有些还在,其中便有卿云,他对卿云的心不纯粹,他自己认,可还是有心。
“卿云——”
秦少英进殿喊出声,才发觉自己原来真的那么想卿云,想得一颗心都要飞出来了。
奇怪的是殿内一片安静,卿云没有像上回那般大喊着“阿含”出来迎接,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地问他有没有给他带什么好玩意。
这次从儋州回来,秦少英狼狈不堪,但给卿云一早便买好的那些小玩意他还是没忘了带上。
秦少英眉头轻拧,直觉事情不对,三两步跨入殿内,却见卿云轻衣薄衫地坐在榻上,低着头看样子像是在打瞌睡一般,秦少英松了口气,他放轻了手脚慢慢上前,凑近了低头一看,却发觉卿云分明睁着眼睛。
“卿云……我回来了……”
秦少英不自觉地便将声气放得又低又温柔。
卿云却是没反应。
秦少英心下一沉,再次低声唤道:“卿云?小云?好宝贝儿?”
卿云始终低垂着脸,既不动,也不出声。
颜怀瑾来过之后,李崇又换了几人进宫来教导卿云,那些人对这差事也应付不来,除了苏兰贞和颜怀瑾,谁都没再教进卿云第四个字。
李崇不再让人进宫,他自己也耐着性子教了,他知道苏兰贞是怎么照顾卿云的,也是全然比照着去做,只卿云便是无论他如何温柔小意都是毫无反应。
李崇终于明白了,哪怕卿云能恢复,回来的那个也不会再叫他无量心。
“卿云……”
秦少英开始紧张起来,他抓了卿云的手臂,动作很轻地晃了晃,“卿云,你怎么了?别吓相公。”
卿云身子随着秦少英的动作轻轻摇晃,秦少英心下慌乱如野草般疯长,他忽然抬手捏住了卿云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
四目相对的一瞬,秦少英脑海中爆发出剧烈轰鸣。
卿云的眼睛,是秦少英在这世上见过的最美最特别的眼睛,那双眼睛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散发着永不屈服的光芒,时而纯粹时而怨恨,时而快乐时而悲伤,那里头仿佛永恒不变燃烧的野心令秦少英一眼看过,此生难忘。
可如今,这双眼睛里的火竟熄灭了。
里头幽深漆黑,仿佛一个被凿空的洞,是谁?是谁将这双眼睛变成了这般模样?!
秦少英手掌颤抖,他看着那双眼睛,竟感觉到了他父亲死亡那日一般的疼痛与恐惧。
“卿云……”
秦少英喉咙连同手掌一齐颤抖了,他那万般惊恐痛苦的神情落在卿云那毫无波澜的眼中依旧是个无知无觉。
秦少英放开了人,转身便出了千秋殿,直奔前头正殿。
李崇在正殿等候已久,见秦少英一头撞进殿内,那面上的神情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更可玩味,不由想要扯一扯嘴角,只可惜他的嘴角似僵住了一般牵扯不动。
“李崇……”
秦少英缓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朕对他做了什么,”李崇淡淡道,“你不应当最清楚了吗?”
“怎么,先前他那般忘却前尘往事,如稚童般可爱可怜的模样,朕瞧你不也挺享受?”
李崇人微微往后靠了,“如今这般,你便受不了了?阿含,不觉着自己虚伪太过?”
秦少英看着座上的李崇,仿佛看到了比先帝更冷酷无情的邪魔。
“朕觉着他这般很好,木偶一般,”李崇低头看向自己手掌下的玉印,“可以任人摆布。”
“你疯了……”
秦少英死死地盯着李崇,“他算什么?能影响到你的皇位还是大业?他不过是个小小内侍!你为何不肯放过他!”
李崇冷冷道:“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他既是朕的,朕便可以随意处置。”
秦少英心下翻涌,他早知他们的阴谋当中,卿云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他当初同李崇说得很清楚,卿云,不重要,事成之后便放了他,他已经在宫里受了太多的磋磨,给他一笔足够的钱帛,让他离开京城,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开一间他想要的大酒楼。
等秦少英回来时,卿云已变成了那般,那般模样的卿云已无法独自生活了,秦少英也只当李崇留着卿云,说是因李照尸骨未曾寻得,实则是想牵制他罢了,那便先这般吧,等他将边境三城收入麾下,便是卿云一生浑噩,他守着他便是。
“我明白了。”
秦少英慢慢颔首,他看着御座之上的皇帝,忽然大笑了一声,笑得极为爽朗轻快,笑声回荡在大殿,他终于看透了,无论是谁,只要坐上那个位子,他便已不再是人!
“把他给我,”秦少英缓声道,“我便交出兵符和秦家流传下来的十六卷兵书。”
李崇坐在御座上,静静地审视着秦少英,秦少英面色冷然决绝,短短这一夕之间,竟已下定了决心。
怎么人人都那么蠢?一个已经无知无觉的空壳也值得秦少英用他仅剩的筹码来交换?
李崇难得地,贴心地提醒秦少英,“他这般模样已再无法恢复,一生一世都会如此,兴许对旁人还会有反应,对你我二人是恨在最心底,不会有任何反应,不信你可以试试,”李崇缓缓道:“这般你还要?”
秦少英仰头又是一声大笑,他的笑声从未有如此干脆纯粹的时候,“是啊,我要,”秦少英仰头看着御座之上的李崇,“从前我向先皇也索要过,先皇没舍得给,”秦少英嘴角笑容加深,“皇上,你舍不舍得?”
“喜欢。”
秦少英嘴角带着笑,“皇上是不会明白的。”
李崇嘴角也终于微微翘了翘,眸光沉沉,“你既这么喜欢,朕便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