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恢复的可能吗?”苏兰贞缓声道。
叶回春摇头,也不说是不可能,还是他也不知道,他不想给李崇希望,免得李崇再对卿云做什么。
苏兰贞心下一片冰冷的痛楚,他已经失去所有至亲,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所谓的清明理想亦摇摇欲坠,唯一牵挂的便只有卿云了。
手上包好之后,苏兰贞便立即返回了千秋殿,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卿云仍是以苏兰贞离开时的姿势躺着。
“卿云……”
苏兰贞颤声呼唤,卿云却是闭着眼,苏兰贞俯身过去,听他呼吸缓缓,应当是在沉睡。
苏兰贞垂下脸,眼中泪水不自觉地落下,抬眸,神色之中却是流露出几分坚决的意思,抬起那只完好无损的手,轻轻摸了摸他无知无觉的心上人,“别怕,别怕,苏郎来陪你了。”
第183章
“我来。”
苏兰贞抬手去接宫人手里的玉碗,他手上断指处还缠着素纱,宫人低声道:“大人,还是奴才来吧。”
苏兰贞却是置之不理,断指的手掌托着碗,看了一眼碗中乳色香羹,问宫人:“这是什么?”
“这是凤凰胎,大人从前最爱吃了。”
苏兰贞舀了一勺,轻吹了吹,原样对卿云道:“卿云,这是你从前最爱吃的菜,名为凤凰胎,来吃一口。”
每一道菜苏兰贞都仔细地同卿云说了一遍,卿云却是始终没显出什么喜恶,送到嘴边便吃,神色也不因吃了哪道从前喜爱的菜有任何波动。
苏兰贞细细地替卿云擦了擦口唇,“好吃吗?”
卿云垂着眼,没有回应。
苏兰贞定定地望着卿云,眼中溢出湿热,又被他强压下去,自己也草草地吃了些东西,便扶卿云躺下。
“睡吧,吃饱了歇一会儿,你从前也爱午休的,”苏兰贞坐在卿云榻边,低低道,“你在六部有个单独的厢房,用了午膳便在那歇息。”
卿云像是听不见苏兰贞在说什么,慢慢闭上眼睛。
苏兰贞痴痴地看着卿云的睡颜,想起二人之间种种往事,不禁心下阵阵淋漓痛楚,他恨先帝,恨李崇,更恨自己。
卿云是被尿憋醒的,他睁开眼便起身下榻,苏兰贞跟随他走,道:“卿云,你要做什么?”
卿云走到后头马子前,等候的宫人便上前替他脱了亵裤,扶着他方便,苏兰贞见状,面色又是一阵痛楚,他拉了卿云的手向下,耐心道:“卿云,自己来,乖,试一试。”
宫人忙道:“大人放心,这原是奴才的本分。”
“他不需要,”苏兰贞冷冷道,“你们这般,要将他变成废人了。”
卿云尿完了,原是该宫人替他擦拭,苏兰贞搂着他,低声哄道:“卿云,自己擦,好不好?你行的。”
卿云却是靠在他身上,又是昏昏欲睡了。
苏兰贞接了帕子,仍坚持握着卿云的手让他“自己”擦拭干净。
“好了,真厉害,”苏兰贞扶着他柔声道,“下回可要真的自己来了。”
等到午后卿云醒了,苏兰贞便又一句句地同他说话,心里揣测着大约卿云对他受伤的手感兴趣,便将手送到他面前。
“受伤了,”苏兰贞道,“没事,别难过。”
卿云没难过,只是定定地看着苏兰贞被素纱包住的伤口,那里少了一截,渗出一点暗红的血丝。
他不知这般看了多久,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
苏兰贞微微瑟缩,道:“疼,卿云,疼你明白吗?不能摸,摸了会疼。”
卿云却是继续慢慢描着素纱渗出的血丝。
“真的很疼,”苏兰贞额头冒汗,依旧坚持着让卿云抚摸,“这是血,渗血了便是受伤了,你碰它,我便会疼。”
如此反复强调了五六回,也不知卿云是听懂了还是对苏兰贞的伤玩腻味了,竟真的放下了手。
苏兰贞欣喜不已,试探着将受伤的部位放到卿云手指边上,“摸不摸?”
卿云没反应,苏兰贞心下一阵酸楚,“我知道,你听明白了是吗?你舍不得我疼,所以不摸了。”
到了夜里,李崇过来了,卿云刚沐浴完躺在榻上,他又盯那福字,苏兰贞在同他讲这福字如何读写,夸他从前字写得很好。
李崇一摆手,侍卫便压着苏兰贞退到了一旁,苏兰贞陪了卿云一日,将卿云当作水晶玻璃人一样对待,此时便不敢也不肯发出响动,惊吓了卿云,尽管卿云看上去是对外界的事物毫无波动。
李崇在床沿边坐下,也跟着卿云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福字,他垂下脸道:“今日他陪着你,你开心吗?”
卿云自是不会回应。
李崇道:“我再剁他一根手指,如何?”
苏兰贞低吼道:“你别再吓他,要杀要剐,出去便是!”
李崇看着卿云无波的侧脸,今日苏兰贞同卿云的一举一动他都在暗中观察,苏兰贞满腔爱意地向卿云倾倒,卿云却像是个破了洞的罐子一般,始终毫无反应,除了对苏兰贞的伤口略有兴趣。
“朕也受伤了。”
李崇将被刀割破的掌心放到卿云面前,“摸不摸?”
卿云的眼被遮住,眼前只有李崇的手掌和他掌心鲜红的伤痕。
卿云手指拨了拨李崇掌心的伤痕。
李崇身上一颤,他将手掌放下一点,看向卿云,卿云眼神仍是没什么别的意味,手指还在抠李崇手上的伤。
“疼。”李崇道。
卿云手指继续抠着,将那已经愈合的伤口,用指尖一点点认真地刮开。
李崇微微一笑,又命人将苏兰贞拖上来,侍卫将苏兰贞手上的伤口抵到卿云面前,卿云怔怔地瞧着,抬起手,也去戳苏兰贞断指的伤,苏兰贞垂下脸,额头立即渗出了冷汗。
“告诉他,你疼了,让他住手。”
苏兰贞不语。
李崇道:“你若不说,朕自然有法子让你开口,是伤你,还是伤他,你自己想吧。”
苏兰贞只能颤声开口,“卿云,别摸了,疼。”
卿云手指仍旧是戳着苏兰贞的伤口,李崇面色冷峻而讥讽地一笑,正要让侍卫把人带下去,卿云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不仅停了,还将手指放了下去。
苏兰贞定定地看着卿云平静无波的脸,想笑,又想哭。
李崇将受伤的手掌抵到卿云面前,卿云瞧见自己抠了一半的伤口,便慢慢抬起手接着去抠。
“告诉他,”李崇盯着卿云,“让他停下。”
苏兰贞咽下胸膛翻滚的郁气,低声道:“卿云,别抠了,那是血,是伤口,你这般,别人会疼的。”
大约过了几息,卿云竟真放下了手指。
血顺着掌心伤口慢慢渗下,李崇笑了笑,他回眸看向苏兰贞,苏兰贞觉着他面上虽然面无表情,瞧着却很狰狞。
“不愧是你兄长的弟弟,也是天生伺候人的奴才命,他便交予你照顾,若他能恢复,朕饶你一命,若他恢复不了,你便死吧。”
苏兰贞根本不在乎李崇说什么,只看着卿云,“你这般待他,不是正道。”
李崇淡淡一笑,无需他的眼神,侍卫便膝盖用力按着苏兰贞跪了下去。
“朕留你一命,是因为他,不是叫你对朕指手画脚的。”
苏兰贞已懒得再同李崇争辩,他现下心中已完全肯定,一切都是李崇的阴谋,他利用了他们,利用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来达到自己争权夺利的目的,只那阴谋再卑劣幽暗,他对卿云的心是真的。
李崇派人将苏兰贞带了下去,梳洗之后,上榻搂了卿云,低声道:“只听他的话,不听我的话,好,朕迟早还是要杀了他。”
卿云低垂着眼,李崇将方才重新包扎好的手掌放在卿云面前,卿云似乎是对红色反应稍强烈些,手指便又去摸。
李崇也同苏兰贞一般告诉他,这是伤口,摸了会疼,他的话却是进不了卿云的头脑,卿云对一样事物的兴趣可以持续许久,一直到按得李崇伤口又重新渗出血迹,这才腻味地放下手,闭上眼睡了过去。
*
苏兰贞在偏殿一夜未眠,天亮后不久,便又被带去梳洗看望卿云,见卿云似乎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卿云……”
苏兰贞抬手抚了下卿云额边的头发,卿云的脸庞柔软温热,叫苏兰贞心下又是一痛,往日情爱心滴仿若过眼烟云,这世上原来真有这么多的不得已。
“不束发是自在,不过束发干净清爽些,还是束了发再下榻用膳,别成日里躺在那,好不好?”
尽管卿云根本不会回答苏兰贞的问题,苏兰贞要对他做什么,也都一一先行询问。
苏兰贞拉着卿云的手,一点点向下,卿云被他拉着,脚便也落在了寝鞋上,苏兰贞蹲下替他穿了鞋,又拉着他慢慢走到镜前坐下。
卿云定定地看着镜中人,似是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
苏兰贞在他身后替他慢慢束发,想起那时卿云乔装来与他幽会,恍若隔世。
“卿云,自己拿着勺子。”
苏兰贞将勺子放进卿云手上,卿云没反应,他便手把手,宁可拿着他的手喂他,也不愿再叫宫人完全将卿云当作废人一般照料。
用了膳,苏兰贞便搀了卿云在殿内慢慢行走,卿云是能走的,只是他如今没有走的意思,他的躯壳是空的,除了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什么都没了。
苏兰贞扶着他走,他便也就那般跟着走,苏兰贞扶着他走到窗边,用窗挡抵住窗户,外头带着寒意的微风拂来,卿云竟朝苏兰贞的怀里缩了缩,苏兰贞面上绽出笑容,“这是风,外头真冷,是不是?”
苏兰贞不敢叫卿云多吹风,片刻之后便放下了窗挡。
外头天光正亮,窗户也显得亮堂堂的,照在卿云面上,令他的眼中仿佛也有了几分神采。
苏兰贞看着他的侧脸,心中不知多少怜惜痛楚。
“年少时的事我也都忘了,”苏兰贞低声道,“被爹娘收养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幼时的事全都不记得了。”
“你告诉我,我原来是南原苏氏,我才知自己的身世,才知自己原来还有个在宫中的兄长。”
“我仍是不记得那些往事,只我心里知道,这世上原曾还有两个对我牵肠挂肚之人,心下便欢喜大过了悲意,我也会一生一世念着他们。”
苏兰贞握了卿云的手,卿云的手又薄又软,好似一捏便会碎,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忍心伤害这么一个人。
“你心里也一直记挂着我的兄长,是不是?你说你是因我与他有几分相似才聊作消遣,你对他能念念不忘,又怎会对我无情?你说那番话,不过是想叫我远离宫廷之争……”
这些话在苏兰贞心里藏了很久,他以为他是有机会同卿云说的,却未料到是在这般情形下。
“卿云,”苏兰贞低头看了卿云的手,眼中又忍不住渗出热意,“我从未有一刻不牵挂你。”
苏兰贞抬眼,却是望见了个正看着窗户发呆的卿云,他的一番剖白也如流水一般在卿云这里落了空,苏兰贞却只是浅浅一笑,“你是不是想再看看风?”
苏兰贞移开窗挡,风中缝隙中飘入,卿云果然又轻轻往后缩了缩,苏兰贞抬手替他挡了大部分的风,只让那一点点微风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