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扶着他入了浴桶,卿云心说真讲究,挨打还要洗干净。
几个宫人围着卿云伺候,卿云这倒习惯了,只气性这种东西,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衰减。
卿云泡在香喷喷的热水里,那点气性好似也化在了水中,他眼角余光瞥向李崇,摸不清李崇到底生没生气,上回他亲了他一下,李崇便气成了那般,今日他亲了他那么多下,李崇一定气坏了,这才抬出了侍寝这个杀手锏。
不行,他不能露怯,卿云神色自若,宫人扶了他从浴桶里出来,替他擦净,又帮他披上素色纱衣。
卿云还没穿过这么透的衣裳,不由有些害羞,这一害羞,气性又衰减了三分。
卿云窘迫地趿着鸳鸯睡鞋立在原地,双手捏在身前,方才那股狂劲已经荡然无存。
“你若现在过来认个错,朕可以考虑揭过此事。”
卿云气又上来了,大踏步地走到榻前,先质疑,“你为什么不沐浴?”
李崇淡淡道:“你真想朕沐浴?”
卿云气势又弱了下去。
春宫图上画的,侍寝时两个男人都是光溜溜的,他如今和光溜溜也差不多了,若是李崇也沐浴完披了这纱衣,那可不就真完了吗?
奇怪,卿云其实对于挨打也并不觉得有多么恐惧,可对于光着身子挨打,侍寝这事却有一种异样的心慌。
他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此刻,李崇的目光从他的面颊一路扫向他的胸前,卿云不知为何,却是退了半步,旋即又听到李崇一声嗤笑,似在嘲讽,便又红着脸往前进了一大步,进了一大步还不算,干脆直接上了榻,双手撑在李崇身子两侧,大眼睛坚决地看着李崇。
李崇瞧他那模样,便知他根本还是懵懵懂懂。
卿云奇怪,李崇心下也奇怪,他为何要乐此不疲地同一个傻子较劲?可他的确也没什么其他的乐子可找。
朝政于他而言,不过是公务,权力,权力在到手的那一瞬便对他失去了意义,登上皇位的那一刻,李崇并未有得偿所愿的痛快之感,反而是一种强烈的虚无抓住了他,皇位,也不过如此。
卿云见李崇正在走神,也翻身躺到了一侧,“算啦,我不怕侍寝,你也不想我侍寝,咱们以后不用这个争了。”
李崇早知卿云有种野兽般的灵敏,倒也不奇怪他能看穿他的心思。
卿云躺了一会儿,侧过身同李崇打商量,“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以后别欺负我了,我以后也乖乖听话,好不好?”
李崇道:“你?乖乖听话?”
“我已经很乖了,是你一直在故意逗我,”卿云仍是没放弃同李崇讲道理,“我既住在你的宫殿,你若要逗我,自然可适当地逗一逗,只不要太过分了,有几件事是不成的。”
卿云认真地掰手指,“烟霞是我的马,你不要伤害她,你伤害她,我也不活了。”
“苏兰贞……我不想见他。”
“你可以不给我糖果子吃,我只要能吃得饱就行。”
“嗯,还有便是你少发些脾气,”卿云抬眼看向李崇,觉着李崇的神色似乎又有些不好了,仍坚持说道,“发脾气,你自己也不高兴……”他神色中带了几分迷惑,都说皇帝已是全天下最大的官了,“无量心,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李崇眼眸垂下,看向卿云,他从来日夜算计人心,却未算到过,这世上第一个关心他开不开心的人会是面前这个疯了傻了的卿云。
他是被他逼疯的,反来问他为什么不开心,若等到他清醒之后,回忆起今日,说不定又会气得发疯。
卿云仰头看着李崇,觉着李崇的眼睛不是那么黑,泛着淡淡的琥珀色,像他常吃的糖果子上裹的那层蜜糖。
卿云抬起手,手指尚未碰到李崇的眼睛,便被李崇给攥住了手腕。
“做什么?”李崇淡淡道。
卿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好看,看上去是甜的,和糖……”
卿云瞪大眼睛,第一反应是,咦,原来李崇不怕亲啊?他眨着眼睛,怔怔地看着李崇近在咫尺的脸。
“闭上眼睛。”李崇贴着他的唇道。
卿云莫名其妙乖乖地便闭上了眼睛。
嘴唇上传来轻柔的触感,卿云不假思索地张开唇,舌尖相触的一瞬,卿云浑身一颤,不由将眼睛闭得更紧。
这是卿云醒来之后头一次与人亲吻,也是李崇此生第一次吻一个人,他想他是昏了头,也许是因为卿云实在话太多,太吵了……
不知不觉间,卿云双手已搂住李崇的脖子,探着脸热切地同李崇亲吻,浑身暖洋洋,酥麻麻的。
素纱轻薄无比,只需手轻轻一抚便滑落在侧,李崇的手掌贴上卿云腰间的一瞬,卿云鼻间便轻哼了一声,他那沙哑的哼声中显然是动了情,李崇微微错开抬起了脸,却见卿云双眼迷蒙含水地望着他,湿润的双唇微微开着,似还在祈求他的垂怜。
李崇猛地坐起身。
卿云薄衫凌乱地堆在身下,薄薄的胸膛下,一颗心怦怦直跳,神色迷茫地看着顶上的壁画,仿佛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崇移开视线,片刻后便下了榻,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殿门。
卿云糊里糊涂地躺在榻上,过了半晌,抬手摸了摸自己湿润发烫的嘴唇。
回到宫内,一连多日无事,殿外桂花已开,卿云趴在软榻上嗅着窗外桂花那浓烈的香气,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画,脑海中一闪而过,觉着自己似乎是有本画册的。
卿云眼探向窗外。
李崇今日还是没有来。
卿云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大人,该用膳了。”
卿云懒洋洋地回了一声,过去吃饭,他胃口不是特别好,筷子挑了两粒米,想了想,问身旁宫人,“无量心为什么不来看我?”
宫人小声哄他,“皇上正忙着呢。”
“哦……”
卿云觉着不是的,李崇便是故意不来看他。
那日回宫路上,他便觉着李崇的脸色异常难看,他小声辩解了一句,说是他先亲他的,被李崇一个眼神扫来,连忙将脸贴在御辇壁上不说话了。
“下去。”
到了千秋殿,就把他赶了下去,让他自己走回凝和殿。
卿云心说这人的脾气真的是很古怪,卿云舔了舔嘴唇,但是嘴巴还挺好亲的。
深夜,千秋殿内烛火高燃,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李崇批了一半,与人斗的乐趣实在是越来越少,因太多人都太不堪一击,他甚至有些后悔让秦少英除掉李照。
李崇瞥向殿下宫灯中的烛火,烛火轻轻摇曳,他盯了不知多久,搁了笔,悄无声息地起身。
皇帝的銮驾安静地停下,他抬了抬手,示意噤声,独自迈入了殿内,宫人们的行礼也都被他一一制止。
李崇行至榻前,便见卿云正在熟睡之中,他才醒时总是睡得四仰八叉,如今倒是睡得越来越乖巧,侧着身,单手垫在身下,低垂着脸,睫毛纤长浓密地盖在面颊上。
殿外窗户前的软榻上散落了一榻的画纸,李崇拿起其中一张,卿云显然是胡乱涂鸦,应当是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画什么。
李崇拂开那些画纸坐下,叫来宫人询问。
宫人一一作答。
“大人今日一直念叨什么画册,还有便是念叨皇上您怎么不来瞧他。”
李崇望着窗外在夜风中轻轻飘落的桂花,如此凝视片刻后,道:“不要叫他知道朕来过。”
“是。”
翌日晨起,卿云醒来伸了个懒腰,便“咦”了一声,扭头看向宫人,“无量心来啦?”
宫人吓了一跳,连忙按照皇帝的吩咐说没有。
“那我怎么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卿云用完早膳,照例去窗前画画,“嗯?这里也有无量心的味道。”
宫人头上冷汗淋漓,未料卿云竟如此敏锐,实在是龙涎香的味道太特别了,她只能假作不知。
卿云画了几笔,更觉着没意思,撑着脸想想,李崇不来找他,他可以自己去找李崇啊!
“我要去看无量心。”
卿云这般说道,趿着鞋便往外走,宫人们连忙拦住他,“大人,您不能随意出殿的。”
“我不是随意出殿,我是找无量心。”
宫人们知晓辩是辩不过卿云的,只能尽力拦着,卿云倒也没有强冲,他只是觉着奇怪,他先前一直以为是他亲了李崇,李崇生气了,这才将他关在殿里不让他出去,可是李崇其实根本不怕亲,那他为何要生气?
李崇总是生气,李崇似乎厌恶这世上所有人,李崇当了皇帝也不开心。
不知怎么,卿云竟从李崇身上感觉到了几分熟悉。
外头桂花随风飘落,卿云舍不得,便叫人铺了毯子去接,他坐在台阶上撑着脸看花,定定地不知看了多久,嘴里忽然冒出三个字,“玉荷宫。”
话音才落,他身上便大颤了一下。
卿云猛然感到了恐慌,他忽然站起身,浑身颤抖逃也似的往殿内跑去,入了殿,没走几步便呻吟着倒在了地上。
李崇面色冷冷地坐在榻前,叶回春正在卿云额头施针,片刻之后取了针,叶回春回身道:“大人身体里的余毒正在慢慢排出,今日昏倒乃是余毒清理的症状,皇上万勿忧心,待臣开几剂清毒的方子便好。”
李崇淡淡道:“朕没有忧心。”
叶回春笑了笑,卿云晕倒,皇帝比他来得还快,他方才入殿时,便见皇帝坐在榻前,脸色无比难看。
“那他醒来……”李崇抬眸看向叶回春,“便会恢复神志了吗?”
叶回春道:“这微臣也无法十拿九稳。”
李崇垂下眼,道:“你下去开方吧。”
过了大约两个时辰,榻上的卿云悠悠醒转,他怔怔地睁着大眼睛,仿佛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什么,他不记得,只觉着又害怕又难过,因这竟生出了几分恨,这种恨阴冷而又幽深,令他甚至感觉到了恐惧。
卿云躺在榻上,胸膛咳嗽一般轻鼓了一下,他毫无预兆地开始落泪。
李崇将像是哭得要喘不过来气的人从后背捞起,卿云浑身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李崇单手用力地抚按他的胸膛,让他能顺过这口气,卿云也慢慢缓了过来,赶忙往李崇怀里躲。
“无量心……我、我好害怕……”
卿云语无伦次道,“好黑好冷好饿……”
殿内方才入秋,是绝不冷的,烛火通明,自然也不黑,卿云晕过去之前才用了晚膳,照理也不会饿到哭泣。
李崇听了宫人所言,知他兴许是想起了玉荷宫的事,这个小内侍自小生长在玉荷宫,受了无数苦楚,这个,李崇也是知晓的,他想,他的父弟知晓后一定对这小内侍生出了无限的同情可怜。
这么个可怜人,生在宫里,却又被迫卷入宫廷斗争,于他而言,不管成败,都是一场注定的悲剧。
李崇轻轻抚了下卿云的面颊,卿云面颊滚烫湿润,感受到了李崇的抚摸,还轻轻蹭了蹭。
李崇心下那股剧烈的排斥升起,他的手慢慢移到卿云颈上,卿云仍然无知无觉,万般依赖地靠在他怀里。
一瞬,李崇想到了那条年少时被他杀死的拂林犬,那条狗在死前也是那般乖乖地趴在他的身前,他们同吃同住多月,即便小主人举着刀立在他面前,仍是一点没有逃跑的意思。
太可怜了,也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