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对卿云道:“你同他告别吧,东西已都收拾好了。”
李崇在外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仆人便回禀,可以离京了。
卿云上了马车,叶回春的医术很厉害,不过休养了两日,他的身子便好多了,可以行动自如,他坐上马车不久,李崇便也进了马车,卿云看向李崇,李崇道:“我亲自护送你出京。”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李崇时不时看向卿云,卿云面白如玉,神色之中一片安宁,低垂着脸,仿若世上最乖巧可怜的人。
李崇道:“我会派人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卿云只垂着脸不说话,乌发团在晶莹小巧的耳后,李崇手指动了动,有一个瞬间,他想抚一下他的头发。
马车很快便出了京城,只才驶到郊外,身后却似有快马追来,卿云听到马蹄声,低垂的眼猛地睁开,李崇却是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卿云抬头看向李崇,李崇低声道:“别乱动。”
“王爷——留步——”
李崇对前头赶车的侍卫道:“别听他的,快走!”
卿云靠在李崇怀里,却是一下推开了李崇,打开马车的窗户,探出了身,“齐峰!”
皇帝还是派人追来了。
卿云下了马车,李崇神色复杂地看着卿云,卿云却只是轻轻一欠身,向李崇行了一礼,便跟着齐峰坐上了马车。
“大人,得罪了。”
上了马车后,齐峰便毫不迟疑地仔仔细细搜了卿云全身,确认他身无利器后便带着卿云回了宫。
入殿,殿内宫人还是按照旧习,一一退出,将殿门关上,只将内殿留给君奴二人。
皇帝负手立于殿内,他背对着殿门,卿云上前几步,在他身后跪下。
“多谢,皇上,肯再见,最后,一面。”
皇帝淡淡道:“无量心说你有话对朕说,便说吧。”
殿内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和杀气,卿云明白自己这是自投罗网,可齐王难道便真的保得住他安然无恙?他亲自护送又如何?撑到太子回来又如何?
这个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他要一个人死,那个人总是会死的。
“皇上,不问我,为何,同苏兰贞,有私?”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眼角斜睨,“朕何必关心你一个奴才所思所想?你未免真的太瞧得起自己了。”
若真不关心,又何必在他死前还要将他召回?还是不甘心的吧?这么多年,恩爱争吵,皇帝也费了无数心力,他大约此生都未曾在一人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我,从未,爱过他。”
卿云平静道。
“此生最爱,唯有,李旻。”
皇帝依旧一动不动,他已不会再因卿云这种话有丝毫波动。
“我自来,宫中,千方百计,讨好你,吸引你的注意,起初,确是为了荣华,可后来,我便渐渐,不能自拔……”
“我对你,动过情愫,你对我,时好时坏,叫我,忽上忽下,令我心中,只有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只我自小,活得艰难,不肯轻易,交托心意,我怕,若交托出去,你便不会,再高看我,我便如,这宫中,妃嫔一般,沦落平凡,你也再不爱我。”
“我做梦,都想,得到你,全心全意的爱,可我,也知,我此生都,得不到,我心中,好恨……”
“那句话,是真的,因恨你,才寻他人,没有你,他什么都,不是。”
“我不恨你,杀任何人,我只恨你,不能全心爱我。”
皇帝面无表情,卿云却是自顾自地已站起身。
“我明白,我已没有活路,齐王,太子,我都不要,我已有过李旻,”卿云喉间渗血,却是越说越流利,“我来,是为赴死。”
“李旻曾承诺,此生不杀我,我不想叫李旻承诺落空,便自赴死吧。”
卿云解了发髻,乌发飘落,他知道,皇帝最爱他这一头乌发缠身的模样,他轻轻地解开腰带,身上平民服饰坠落,堆于脚踝之下,他赤身裸体地站在皇帝身后。
“只求,最后一夕欢愉。”
“李旻,”卿云眼中渗出清泪,“回头看看我,看看你的云儿,这是此生最后了,过了今日,你心中再无烦忧,我亦魂归宫中,我生在这里,便也该死在这里。”
卿云上前,赤条条的手臂环住冷漠的皇帝,“李旻,最后爱我一次,”他柔软的面颊在皇帝龙袍上轻蹭,“我会如你所愿,死得不叫你为难。”
皇帝余光瞥向环在他腰上的手臂,这双手从幼小得仿若一捏便碎时,他便曾见过,只未料会同他多年恩爱,又恩情负尽。
他真的想杀了他,想亲手杀了他。
皇帝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卿云躺在他怀里,神色眼眸都透露着全然的柔顺,在临死之前,他终于满眼都是他,他也终于,眼中只余情与恨。
李旻,短暂地在这具躯壳里复活了。
他想杀了他,因他真心爱上了他,却又无法真心爱他。
卿云面上笑了笑,他靠在皇帝怀里,脸颊轻蹭,“我记得,你从奔马上不要命地救我,你是皇帝啊……李旻,”他仰头,笑得很甜美,很认命,“那时,你忘了自己是皇帝了,是不是?”
皇帝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这个注定要死的小内侍。
床幔落下,卿云跪在床上,亲手替皇帝脱衣,皇帝从未见过他如此温顺,又如此快乐的模样,竟是在他们关系走到尽头,在他临死之际,他一直想剥开他那些不知从哪来的伪装与保护,瞧一瞧里头最真实的他。
如今,他瞧见了,原来那些防御背后裹着的是这般纯然柔软的一个人。
可他快要死了,他绝不容许自己再放过他,他在他心中已经死了,正如他也早在他心里死了一般。
卿云仰头看着皇帝,皇帝也正静静地看着他,这令他们都想起他们第一次的事情,皇帝特意带他出宫,其实不止卿云不喜欢,皇帝也不喜欢那过于冰冷残酷的宫廷,他去接自己年少时的结义兄弟,带上了头一回令自己心动的人。
卿云张开唇,眼角泪水滑过,他吻上皇帝,那柔软美好的触感一如往昔。
皇帝的心是冷的,硬的,往日的回忆已冻结在他的胸膛,他不允许自己回想,卿云却是锲而不舍地舔吻着他的唇缝,李旻,他听他在唤他,求求你。
皇帝抬手搂了过去。
唇舌交换之间,他尝到血的味道,也尝到泪的味道。
卿云真是来赴死的。
这般念头在皇帝脑海中闪过,他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兴奋,最后一次,从此以后,他便永远属于了他。
皇帝翻身压下,却是被卿云重又推倒。
“不,”卿云眼中泪水满溢,满是幸福,“最后一次,是我要你,是卿云要李旻。”
他一手向后,一手遮住皇帝的眼睛,皇帝听到他细碎动情的呻吟声。
皇帝忽然意识到,这个由他亲手带来世界的内侍心中燃烧的是同他一般的火焰,唯有死亡这一刻能够永恒。
红唇再度覆上,同时卿云也吞入了他,皇帝抬起手,将双手放在那条细长的脖颈上,他该成全他的,便就这般让他死在他身上,才是二人之间最好的结局。
唇舌缠绕,意乱情迷,死生最后,口中异样之感传来的瞬间,皇帝猛地睁开眼,卿云的舌头已快速从皇帝口中退了出去,他对上皇帝的眼睛,眼中漫出笑意,嘴角渗出血迹,“舒服吗?这可是从前宫里头的好药……”
他骗曾良酬,是他自尽所用,曾良酬是个实心眼,听他坦言自己犯下大罪,会牵连程家兄妹,只求速死,便真的带来了家中秘传毒药,服用后便会浑身无力,犹如在睡梦中般死去。
以蜜蜡封存,藏于羊肠之中,最好夹带。
好痛……
一股灼痛传入胸口,卿云已分不清他吐出的血是喉间伤口还是毒发所致,他方才咬破蜜蜡时,口中也沾上了毒药,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皇帝面上,皇帝的瞳孔已开始发散,他仍有意识,双眼还在看着卿云,只掐在卿云颈间的手已无力地垂落。
卿云一面笑一面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夹带……”他说得无比顺畅,快速道:“方才,有些话我没有骗你,”卿云抬起手,将皇帝面上二人的血一一抹开,描摹着这陌生又熟悉的轮廓,笑道:“我真的对你动过一丝丝真情,可是你也真的……该死!”
卿云也已中毒,双手本已无力,却在此时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抬起手便死死地扼住了皇帝的脖子。
他掐了他那么多回,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去死吧。
皇帝,去死吧!
你早该死了!你死了,就是爱我的那个李旻了!
皇帝原本扼在卿云喉间的手微微发颤,他嘴唇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鲜血不断涌出,只能那般定定地望着此生唯一令他心动的人。
卿云双瞳死死地盯着皇帝慢慢涣散、扩大的眼瞳和他七窍流血的面颊,他心中好畅快,他忍不住大笑出声,床幔内弥漫着爱欲和鲜血的浓烈味道,让他兴奋得快要发狂。
终于,皇帝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再无光彩,最后一眼,映出的是卿云溅上血珠的眼睛,那双眼睛,纯然欢喜,没有半分哀愁。
卿云俯身看着已然死去的皇帝,胸膛起伏逐渐归于平静,他也要没力气了,手掌从皇帝的脖颈向上慢慢抚摸到皇帝的眼睛,他轻柔地合上了那双眼睛,低头轻轻亲了一下皇帝的眉心,不恨了,他再不恨他了。
死了便好了,死了便再不会伤害他了,死了他便不用再去想长龄尺素是否死于他手,尺素偷藏的那颗东珠意味着什么,他到底是否前朝血脉,这个人是否毁了他的一切……
卿云瘫软下去趴在皇帝身上,皇帝还同他紧紧交缠在一起。
卿云沉沉地闭上了眼。
他也终于……自由了。
第160章
殿内烟气袅袅,宫人们安静地往来穿梭,榻前,一宫人跪地,拧了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榻上沉睡之人的手臂,她动作极轻,生怕破坏了这臂上无瑕的肌肤,另两位宫人小心翼翼地伏跪在榻上,一个擦拭脚踝,一个轻拭他的乌发。
待得清洁完成之后,另一个宫人便端上了汤药麦管,一点点给昏睡之人小心喂食,喂食之后按照御医吩咐,轻轻帮他按摩腹部,以免积食。
待得夜里,两位宫人一头一尾地守着,隔一个时辰便察看那人的情形,另一宫人则对着冰鉴轻轻扇风,让沉睡之人在炎炎夏日也能安眠。
如此精心的照料已持续了十三日,使得这苍白病弱的人得以在昏睡中也能维系下去。
昨日御医来瞧,已下了定论,说要么这两日便醒,要么便永远醒不来了。
“医道之术,终在于人,只看他自己还留不留恋人世吧。”
于是,这几日宫人们便格外留心,夏夜困倦,扇风的宫人一晃眼,忽然“呀”了一声,两名瞌睡宫人连忙看她,“不要命了,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摇扇的宫人拿着扇子指了榻上的人,“我方才……好像瞧见他睫毛动了!”
另两宫人连忙上前察看,却见沉睡之人面庞如旧,依旧如画一般宁静秀美,便狐疑道:“你看错了吧……”
二人话音刚落,便见榻上之人竟一下睁开了眼。
“啊——”
耳边一阵尖叫,卿云睁开眼,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他死了吗?他试着张嘴,喉咙却不怎么痛了,他想扭头看一看,却没力气,只瞧见顶上双蝶飞花的绣样。
宫人们将软枕堆叠,扶了人靠上,卿云怔怔地望着面前忙碌的宫人,只觉面前的宫人都好陌生,宫人……她们是宫人打扮……他还在宫里……
“叶太医来了!”
围着卿云的宫人纷纷散开,卿云总算看到了一张熟脸,他吃力道:“叶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