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觉着却是皇上一直在从我身上拿走你想要的一切呢?”
皇帝抬眸看向卿云,卿云的眼睛剔透地反射出他自己,一个贪婪、多疑、索求无度的君王。
皇帝垂下脸,看着卿云在他掌心里的手。
一个月的时间,卿云被关了一个月,皇帝也将自己的心门紧闭了一个月。
到底是去还是留?
“今日云公公一直在屋子里喊娘……”
皇帝手持着朱笔,心下竟像是被什么绞紧了一般。
他想起当年,他亲手将他从已然死去的亲娘腹中抱起,那么小小的一个小人儿,他当时都未曾想过他能活下去,活得那般拼尽全力,有声有色。
他要他的真心,要分他的权力……当年对自己的结发妻子苦苦哀求,都能狠下心来,毫不迟疑地杀掉结义兄弟的皇帝却在明知卿云想要什么时,心下产生了动摇,甚至最终偏向了……罢了,还是给他吧。
皇帝搂了卿云,他搂得很紧,“留在朕身边,这一生一世都留在朕身边。”
卿云没回答,过了半晌,才低声应答。
“若皇上有那个本事的话。”
第141章
卿云亲手将调令交给了程谦抑。
程谦抑得到卿云许诺后,等了两个月也没动静,后头那一个月卿云更是干脆便消失了,已对此事不报念想。
再见到卿云,程谦抑见他神色之中和那时相比深沉内敛了不少,再见他容貌也似有异,面孔实在雪白得惊人,不禁道:“公公这调令得来不易吧。”
将他这一个小小的吏部主事居然能直接升到兵部侍郎,如此跳级跃迁,程谦抑自己都惊呆了,他以为顶多只是调到兵部,更适合他施展才华的地方罢了。
卿云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你只需做好这个兵部侍郎,别让我失望便是。”
如此有担当的上峰,程谦抑还有什么话可说,手持调令双膝跪地,“卑职绝不让公公失望。”
此次调令在六部中亦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内宦行走六部尚且可以说是皇帝想要他督促新政,监察百官,如今竟有程谦抑这般借着宦官之手平步青云,岂非要重演前朝祸患?
六部中人纷纷上表参奏,被皇帝一力镇压。
一些人也起了心思,立即开始对卿云奉承拍马,卿云在厢房休息,不知多少人在外头排着队要见他,带了无数厚礼。
卿云一一接待,把礼全收了,又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礼自己留着,名字悉数呈给了皇帝。
“没想到朕的六部里头还有这么多曲意逢迎的小人。”
皇帝将卿云的折子掷在案上。
“水至清则无鱼,”卿云没骨头一般斜靠在一旁软榻上,“程谦抑连跳三级,他们不眼红便怪了,讨好一个内宦胜过在六部苦熬十数年,换了皇上,皇上怎么选?”
皇帝微笑着看他,“只他们不知程谦抑是因他的才干才得到的破格提拔。”
卿云懒懒道:“他们可个个都以为自己有才得很呢。”
自卿云再回到身边,皇帝觉着卿云是又有些变了,变得比从前更冷,说话总是带刺,也不爱撒娇,连他的名字也不叫了。
“皇上忙吧,”卿云起身道,“我困了,回去歇歇。”
皇帝道:“不陪着朕吗?”
“陪着皇上,皇上容易分心,再者说已经被弹劾成那般了,再担个祸水的罪名,我可不必活了。”
如今卿云不愿再陪皇上过夜,哪怕是同床了,他也要走,不管皇帝如何命令,提步下床便走。
“皇上习惯拉着床幔睡,我睡不了,我要敞着门睡。”
卿云冷冷道,穿了寝衣,也不在皇帝这边梳洗,先出了寝殿再说。
皇帝明白他心中尚有怨气,也便随他去。
六部的人弹劾的被皇帝训斥,逢迎的也被皇帝训斥,卿云迈入六部大门,值守官员微微低着头,对这炙手可热的内宦畏惧中带着反感,不敢直视。
卿云神色如常,只当不知,权力会带来恐惧,也会令人不可逼视,对那些人的模样,卿云很享受,如今不需他再耍什么手段,对谁放什么狠话,程谦抑这个人便是他的活招牌。
程谦抑此人,卿云很是放在心上,他妹妹的婚事,卿云自然也一应负责到底,看来看去,也在六部找到几个资质不俗的,只如今这几个不俗的,都铆着劲要跟他斗呢。
身边探子来报,六部一些人正集结成倒宦队伍,要对卿云再行攻讦之事。
探子是秦少英的人,那探子明明白白地说了,“将军离京之前便吩咐过,他走了,我们便是您的人。”
卿云当下心里也并无太大波动,不觉得感动感激,而是首先想到他们终究也还是秦少英的人,罢了,既然能用,便趁手先用一用。
探子交上来的聚会名单,卿云打眼一瞧,倒还真是六部里头几个清高有才干的,其余人估摸着他们还瞧不上呢。
其中一个名字叫卿云定定地看了许久。
苏兰贞。
卿云心下也说不清是痛还是不痛,那暗无天日的一个月,他如今都想不起来后头是怎么熬过去的,心火都快熬干了,全靠一股拼死活下去的狠劲强撑。
如今真熬过去了,卿云总觉着心头仿佛罩了一层薄纱,对什么都雾蒙蒙的,对皇帝和秦少英也不是那么恨,对长龄仿佛也不是那么爱了,他忽然理解了为何皇帝和太子等人一向都淡淡的,实则是有心无力。
皇帝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便死了,李照恐怕是在皇帝下手屠杀他身边内侍时便也一只脚踏进了棺材,他呢,被皇帝强行在棺材里锁了一个月,不知还能不能活过来?
到底要不要恢复?如今这般,难道不是更好?心绪平静,也更像他们皇家人。
“他们今日在哪聚会?”
“城西的一间茶肆,那茶肆的主人是兵部主事汪成文的好友。”
“什么时辰?”
“酉时。”
“那茶肆的主人什么来头?”
“没什么了不得的,张氏分支的子弟,家中早便败落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茶肆早早挂了打烊的旗,连门都关了,也不点烛,厨房后头的偏门,侍从恭敬地守着,每隔一会儿便打开那小门,“大人安好,快里面请。”
此次聚会的人不多,也就十三个人,由汪成文一手操办,联络的都是汪成文觉着在各部真正做实事,为官清正的人才。
苏兰贞和张平远都在其中,张平远接到汪成文暗示后迟疑犹豫了许久,便去问了苏兰贞,得知他也接到邀请后同意便不由觉着诧异。
“你那腿伤,那位可是出了不少力。”
“私归私,公归公。”
苏兰贞面若冰雪,平静道。
张平远点头,也能理解。
内宦荐官,着实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十几人在茶室内坐下,汪成文站在厅内,向众人拱手示意,“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我汪某人,汪某以茶代酒,敬谢各位高洁之志。”
汪成文先饮了茶,其余人也都纷纷举杯应和。
“前朝内宦祸乱,众人皆知。今又有大宦作乱,竟行僭越之事,咱们必定要在他未成气候时一鼓作气,将人打倒!否则之后他看中谁,便提拔谁,谁还会勤勉做事?诸位未见六部风气已乱,恐怕祸患就在眼前了!”
“汪兄说得不错!”
有人起身道:“我听闻那大宦竟在京中有几百亩不税良田,他对朝廷有何贡献,何以担当此等殊荣?!”
“内宦献媚,实在可恶,”另一人响应道,“不将此人参倒,朝廷风气何正!”
“……”
一墙之隔,卿云立在画后,静静地听着,那挂画挡着的那一小面墙,早让卿云提前凿空了,那些人说的话便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一旁茶肆主人被探子按着跪在地上,五花大绑,口中塞着一团抹布,正瑟瑟发抖,满脸恳求之色地看着卿云。
卿云上午来时便同他说了。
“你好好招待他们,若是不能做到若无其事,小心你全家的脑袋。”
说这话时,卿云正在品他们这儿的茶,眼连看也没看他,语气也是如常,之后便以一般平淡的语气道:“嗯,你这儿的茶倒是不错,走之前我得称上几两,带回去也叫皇上品鉴品鉴。”
外头群情激愤,纷纷控诉,无非是说他插手官员任命,敛财无数,自有良田豪宅,浑不似个内宦该有的本分。
“他们这些阉人,上辱其先,中伤自体,下绝其后,是天底下最卑鄙的小人,一旦叫他们掌了权柄,前朝之祸也近在眼前了!可恨各地干旱,边境战事,他一个什么用也没有的阉人却成日里招摇过市,僭越无比,真、真是……”
卿云听那人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抬手抿了口茶,神色中流露出几分笑意,他一直在等,等那个人说话,他又会怎么说他呢?
“严大人。”
那如冰雪般的声音一出,卿云杯子便顿在了唇边。
“若我没记错的话,户部乱账便是在你口中那个百无一用的阉人手上查明的吧?”
张平远正在喝茶看戏,听身旁苏兰贞冷不丁一句,险些没把嘴里的茶给喷出去,连忙扭头看向苏兰贞。
“苏兰贞!”有人早看不惯了,起身道,“你别以为咱们都不知道那阉人私底下探望过你,我是看在你的确是个为官清正之人的份上才叫得你,你若不认同,大可不必前来!”
“我只不认同严大人那句毫无用处,怎么?是我说错了?”苏兰贞淡淡道,“原来此处是一言堂,那苏某失敬了,”苏兰贞起身拱手,看向脸色难看的众人,“诸位言语当中对那位大人诸多不满,说来说去,不过因他是内宦,倘若程大人是由恩师推荐,各位是否便要夸恩师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这如何能够混为一谈?”立即再有人起身道,“阉人便是伺候皇上的,只需做好宫中事即可,官员任命原不是他们该插手的!这便是僭越!”
“皇上允准大人行走六部时,你为何不提那是僭越?”
“行走六部,那是皇上特许的,也是为推行新政,非常时期行非常事罢了!”
“如今程大人的升迁不也是皇上特许?洪大人,你多番攻讦,实际想攻讦的是皇上吧?你想说皇上偏信内宦,糊涂了,是吗?”
“你——苏兰贞!你休得血口喷人!你别得了阉人的好处,就忘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那阉人也不过是为拉拢你这出身低的,好插手内部罢了!”
张平远眼见对面都捋上袖子了,赶紧起身站在苏兰贞面前打圆场,“都是同僚,闲来无事谈天说地罢了,何必那么认真呢?”
苏兰贞抬手推了他的肩膀让他移开。
“程谦抑是否有才还尚无定论,除了保举程谦抑外,他可曾在六部做过一件错事?行差踏错过一步?你一口一个阉人,难道阉人便不是人?宫中内侍多是穷苦百姓出身,亏得你还自诩父母官,如此心胸狭隘,迂腐不堪,简直不配为官。”
苏兰贞步步逼近,他身形高大,字字如刀,简直是迫得人节节败退。
汪成文也看出来了,今日苏兰贞便是来砸场子的,便主动上前迎战,“苏大人如此慷慨激昂,是因受了他的好处了,不错,他有财有权,不似我们两袖清风,苏大人倒不如也说说看,那些良田豪宅又该作何解释?”
“那是皇上赏赐,你们若有不满,不如在朝会时死谏明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才真叫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