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外头齐峰越咳越大声,卿云不理,反而道:“他真的爱我吗?我看他还是更爱自己,为了自己痛快,便想一直拘着我。”
卿云说完,忽然愣住。
皇帝待他,不就如同他待长龄吗?!
他爱长龄,想享受长龄对他的爱,便也将长龄困在那小小的院子里,还想着给长龄找个合适的小差事,既能叫长龄不那么郁郁,还能让他时时见到长龄……
卿云面色微白,他竟在这时才猛然察觉他曾经竟同皇帝做了一样的事!卿云心下立时慌乱,便好像是头一回照镜子的稚童发觉自己的模样竟同自己想象当中不一样那般慌乱。
李崇见卿云神色有异,便劝慰道:“父皇他终究是皇帝,你不能对他过分苛刻。”
卿云垂首不言,他被自己忽然露出来的真面目吓到了。
马车停了。
李崇最后道:“你便哄哄父皇吧,他心里还是很爱你的,方才听到消息,说你未归,父皇脸色都变了,知你去了天香楼,父皇竟未生气,而是先松了口气,之后才想起来动怒。”
卿云心下正乱成一团,也不同李崇再多说,径自下了马车,甘露殿就在眼前,卿云却是踌躇起来,他不是害怕皇帝,而是害怕自己。
“云公公?”齐峰小心翼翼道。
卿云原地蹲坐了下去,双手抱住膝盖,将脸贴在膝上。
齐峰给一旁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连忙入殿回禀,片刻之后又出了殿,却是对齐峰隐晦地摇了摇头。
齐峰心下叹气,知道这两位主是又在互相斗气了。
他是个粗人,实在不明白二人为何一阵好得蜜里调油,一阵互不理睬,一阵又剑拔弩张……更叫他不明白的是堂堂皇帝居然同个小内侍也赌起气来了。
正值盛夏,卿云坐在外头,阵阵夜风吹过,今夜到底是谁乱了他的心?
卿云不肯回去哄皇帝,为何不是皇帝来哄他呢?这念头一出,卿云便又是浑身一震,因为皇帝心思同他一样,都盼着爱自己的人能来哄自己。
明白自己竟同皇帝是一样的人,卿云心中竟涌上阵阵悲意,因他心中万分明白他渴望的到底是如何的爱,是像长龄那般献出一切甚至包括性命的爱意,那么自然皇帝对他的要求也是一样了。
卿云将自己抱得愈紧,他是永远不会那般爱一个人的,他从来只有自己,献出去,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周遭一片安静,静得仿若连蝉鸣都不见,宫中今夏是少蝉鸣,因卿云难眠,皇帝命人将宫中蝉都捕了个干净。
肩头落下衣衫时,卿云恍惚未察,因那衣物轻柔,如同夜风吹拂而过,带来阵阵龙涎香和檀香混合之味,卿云慢慢抬起脸,却见皇帝正负手看着他,卿云转了下脸,肩头正是皇帝明黄的外袍,上头五爪金龙正冲他张牙舞爪,面容却是憨态可掬的。
卿云又抬眼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着他,宫人侍卫早已不知不觉中散去,二人静静地对视良久,皇帝俯下身,将人打横抱起,卿云乖顺地坐在皇帝怀中,搂着皇帝的脖子,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皇帝一路将他抱回殿内,在软榻坐下,也未曾将他放开,仍令他坐在他怀里。
“闹够了?”皇帝道。
卿云手臂微紧,抬眼看向皇帝的淡色眸子,“不够。”
皇帝道:“还想怎么闹?”
卿云道:“闹到皇上愿意为我妥协。”
皇帝道:“若朕不肯呢?”
卿云幽幽地看着皇帝,“那我就去死。”
“从前只是哭闹,如今终于要上吊了?”
“便是上吊,也是皇上逼的。”
卿云说着这话,脸却是又贴到皇帝脖颈处蹭了蹭,“李旻,你更爱我一些好不好?我不要还像从前那般时时去琢磨你的心思,”他手指在皇帝龙袍上的龙纹描摹,“从前我可以忍,可以压下自己的心绪去迎合讨好你,可如今……我做不到了……”卿云抬脸,轻轻在皇帝脖子上的伤痕亲了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李旻。”
皇帝低垂下眼,卿云的一双眼简直柔情似水,他不肯一句话落到实处,却要皇帝为他再作让步。
皇帝抓住了卿云的手,卿云正渴望地看着他,其实皇帝何尝内心不同样有着这般渴望,可他是皇帝,注定无法如卿云这般毫无顾忌,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昭告天下。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卿云,那股冰冷的怒意早在卿云剔透的眼中慢慢融化,他道:“卿云,朕愿意为你再退一步,你只需答应朕一件事。”
卿云看到希望,立即道:“皇上你说!”
“除了朕,”皇帝紧紧地攥了卿云的手,“朕不许你再对任何人花心思,你应当也明白朕的意思。”
卿云心下猛跳,脑海中瞬间闪过的竟是苏兰贞的脸。
“好,”卿云几乎没有迟疑便将这张脸舍弃了,他盯着皇帝的眼睛,张口,缓缓道,“我答应你。”
第124章
这回,卿云足在宫里留了三个月,他没有出宫,这便是他“自愿”的,他已分辨不出到底是皇帝手段高明,还是他自己真的心甘情愿交换。
“无量心说,你怕自己对朕动心……”
皇帝伏在他身上,卿云面容潮湿,神色迷离。
“你对朕,动心了吗?”
皇帝的话语就在耳边,卿云浑身泛红,却是抿唇摇头,含水的眼看向皇帝,“李旻,你到底什么毛病,一定要在床上提起你儿子吗?”
皇帝低低一笑,他俯身靠向卿云耳畔,“因为朕发觉,每当朕提起朕的儿子,你总是格外动情……你在朕身下幻想过朕是别人吗?”
隐秘心思被戳破,卿云情难自已,几近狂乱。
“维摩对你情根深种,我瞧无量心也快被你蛊惑了……”
皇帝一面用力,一面手掌按抚卿云鼓起的身前,“那日他来请辞出京,见我骤然发怒,竟想也不想地立即为你求情,你倒是说说看,先前他还毫无顾忌地对你下死手,怎么突然又对你有了恻隐之心,你什么时候又勾引的他?”
卿云已经不行了,他大张着口,唇角鲜艳湿润地溢出水渍,皇帝的这些话实在太过分了,过分到那些想象几乎不受控制地钻入了他的脑海。
“还有秦家那小子,你去六部,见了他几回?”
卿云摇头,眼中泪水溢出,浑身如同在水中飘摇的浮萍,唯有皇帝死死地抓住他。
皇帝将他逼到绝处,深深俯下,咬着卿云的耳朵道:“还有那个……苏兰贞——”
卿云狂叫一声,身子奋力向上拱起,全身颤抖,几欲化作水流下皇帝的龙床……
事后,皇帝倒也没盘问他同苏兰贞之间的事,卿云心下明白,即便没有齐峰,皇帝总有眼线能知晓他在做什么。
之所以没多问,是因为他“有分寸”,同苏兰贞也的确是清白的罢了,他缠着苏兰贞,是为了能够打入工部,皇帝对朝政之事了若指掌,自然明白卿云在做什么。
至于秦少英……卿云无力地想,他若真要背着皇帝偷人,看来也只有找秦少英这般功夫绝顶,能够排除一切眼线的人才行了,想想也真是可笑。
那他为何不能只一心一意待皇帝呢?
卿云扪心自问,最后也只给出了三个字的答案——不甘心。
皇帝拥有得太多,倘若他真的一心一意对待皇帝,说不准三五年,皇帝就会对他厌倦丢弃了,皇帝永远无法将全部给他,他自然也是一样。
罢了,这下他同皇帝终于算是彼此交托了底线。
皇帝的底线是他只能有皇帝一个人,从身到心都是,他可以不将自己的一颗心全交给皇帝,但也不能在里头再装进任何人。
卿云的底线是除那之外,皇帝再不可对他有任何约束。
两厢算是彼此达成了和解,皇帝将已辞官归隐的颜归璞召回宫中,隐瞒了卿云的身份,让他只做贵公子打扮,由颜归璞亲自教授为官之道。
其实颜归璞第一眼便认出卿云是皇帝身边那个紫袍大宦,只假作不知罢了。
他先前上表告老,原以为皇帝会挽留,未料皇帝毫不迟疑,立即准奏,经营半生,自以为在朝中颇有根基,哪知却也不过如此。
颜归璞心下长叹一声,臣子永远是斗不过君主的,能斗过的,那都是些无能君主。
卿云觉着这一切都好似从来没变,皇帝果然是李照的翻版,自然能跟随颜归璞这样的两朝元老学习,那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事,卿云也学得极为认真。
为官之道,实则无非便是“为人之道”,同这世上任何技艺一般,也是讲求天分心性的。
颜归璞捋着雪白的胡须道:“小郎君心性过于浓烈,在官场上恐是走不远的。”
卿云听罢,方要发怒,便被颜归璞面上的神情给浇灭了,他若真发怒,岂非被颜归璞说中了?
卿云按下怒意,冷静道:“请颜大人指点。”
颜归璞却是叹了声气,“世间人各有所长,小郎君你的心性实则是有些人求也求不来的,何必强改?”
这话却又是瞬间安抚到了卿云,叫卿云不由暗暗佩服,这死老头子还真有两下子,一下便能说到他的心坎里去。
难道这便是颜归璞所说的,为官也要看天分?
“天分不足,勤学补拙,颜大人,我不求纵横官场,只求能做出些许成绩,不浪费人生光阴。”
颜归璞颔首,“这倒不难,”他微笑着看向卿云,眼中神采奕奕,“不是老臣自夸,老臣的学生在官场上即便不能纵横捭阖,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谁也无法真正打倒。”
譬如他,皇帝准他辞官,却又命他进宫传授,他教的学生永远会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三月时间,卿云废寝忘食地同颜归璞学习为官之道,有时他上课时皇帝还坐在后面听,待颜归璞走后,皇帝出来说:“这老狐狸,话都是说给朕听的。”
卿云拿书打他的小腿,“不许说我的老师。”
皇帝淡淡一笑,“朕倒是有些后悔了,将他召入宫中,叫你们师徒沆瀣一气,联合起来算计朕。”
卿云道:“这话我便不爱听,皇上英明睿智,谁能算计得到?可叹颜大人在官场五十几年,都算计不过皇上你呢。”
皇帝抬手去抚摸卿云的头发,低头亲了下他额头,“朕不也被你算计到了?”
卿云头依靠过去,“是我被皇上算计了才是。”
他一直想问皇帝,皇帝说那次秋猎才对他真正动情,想将他纳入帐中,那么先前呢,他头一次见他,是他此生最痛苦的时候,他看到他那番模样,难道便没有心动?之后种种,难道不是他们二人在互相算计?
兴许旁人想明白了,会觉着甜蜜,卿云心中却只觉得寒冷,因他明白,真心真情从来都不是算计来的,能算计来的,都不叫真心。
终于盛夏已过,天气转凉时,卿云再度出宫,这一回出宫,送他的还是那个侍卫,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区区一个侍卫,他还是能保得住的,至于旁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卿云心下凛然,神色亦是一片冰冷之色,他这一回带了六个青衣内侍。
门口值守自然仍是阻拦,和上一回的说辞一致。
卿云却是淡淡道:“大人不知皇上一直在推行新政?”
值守道:“这个下官自然知道,可新政是新政,新政之中并未言明内侍可不奉召入六部。”
卿云道:“敢问大人内侍非奉召不得入六部是哪一条规矩?”
值守倒也的确有律可循,“第四十七条律例当中写明‘内宦非奉召不得入六部’。”
“很好,那今日我也未奉召,你是不是也不让我进?”
那官员一愣,“这……公公是皇上特许。”
卿云嘴角轻弯,“那这几人是我的随侍,便是我特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