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紧闭,外头太阳很大,卿云稍立了一会儿,便觉面颊发烫,红唇微抿,便伸手用力推开了门。
门一推开,里头阵阵凉意便飘散出来,卿云望进去便立即呆住了,里头乱得简直不可思议,公文一叠叠桌上都已放不下了,地上也全都是,卿云甚至都没落脚之处,他小心翼翼地找了空档踩进屋内。
实在太多公文,卿云脸转个身都要小心,生怕碰倒了。
从前长龄是最喜收拾,最爱整洁的,怎么……这个苏兰贞气质若冰雪般高洁,自己的办公场所竟这么一团乱……
卿云提起紫袍,一点点慢慢靠近里头办公的桌子。
“你在做什么?”
卿云猛地回头,一转身,不知是胳膊还是袍子碰倒了哪,身边公文竟哗啦啦接连倒了一地,卿云看着逆光中的苏兰贞,嘴唇动了动,苏兰贞的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这样……便更像长龄了。
苏兰贞扫了一眼狼藉的地面,道:“谁让你进来的?”
卿云听他语气淡漠,不由心中发梗,“你不知道我的身份?”
苏兰贞进了屋,俯身拾起公文,轻拍了拍上头的灰,竟是不搭理卿云了。
卿云道:“苏兰贞,我在问你话。”
苏兰贞抬眸,他同长龄最像的便是高挺的鼻梁和五官轮廓,那双眼睛却是截然不同,长龄的眼睛永远是温柔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仿佛无论你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会包容,而苏兰贞的眼睛便同他的人一般,冷冷的,那种冷是沁到人心里,仿佛自己被他看透了的冷。
苏兰贞直起身,他身形高挑,这也同长龄很像,他的影子随着他的起身拉长覆盖了卿云,“无论你是谁,瞧见门关着,便应当明白是不希望有人进的意思。”
卿云绷着脸道:“你又没上锁。”
苏兰贞道:“我下次会记着。”
卿云手掌微微蜷缩,他明知道面前的人不是长龄,可见苏兰贞对他如此冷漠,他心中却仍忍不住心生委屈,他强压下心头委屈,沉声道:“工部诸位罢官,苏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苏兰贞抱起地上的公文堆到一边,一面向着卿云这边走一面收拾,脚边公文被捡起,卿云这才能活动开来,苏兰贞将一大叠公文放在自己桌上,看向卿云,淡淡道:“是皇上派公公来查问此事?”
那张与他记忆中几分相似的脸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卿云不由微微屏住呼吸,他抬起眼,“便是我自己想问的,如何?苏大人便不说了吗?”
苏兰贞目光从他面上一扫而过,居然真的不说了。
卿云气得发抖,他怎么能这么对他!强压下气,抿着唇道:“苏大人不说便不说,横竖我只是个内宦,你们谁都能瞧不起,也谁都能欺负。”
苏兰贞余光瞥过,只觉那内侍虽身着紫袍,品级比他还要高,却是满脸凄婉委屈,仿佛有说不尽的苦楚,又仿佛那口中欺负他的人便是他。
苏兰贞眼睫微垂,再抬起时,声音清清楚楚道:“所以,方才公公是在被欺负?”
卿云猛地抬脸,他面上神色简直如同被欺负的孩子找到了大人,那般迫切地想要寻求安慰。
苏兰贞没有安慰他,只扔下一句。
“你是三品。”
卿云愣在原地,扭头看向转到位子后坐下的苏兰贞,“苏兰贞,你这话什么意思?!”
“工部罢官之事我已有对策,公公请回吧。”
苏兰贞低头只管处理公务。
卿云未曾想苏兰贞竟是这般脾性,他心中又愤怒又失望,竟生出了几分恨意。
凭什么?凭什么长龄死了,他还好好地活着,平步青云,直上九霄?!他又凭什么瞧不起他!
卿云上前,双手猛地按在苏兰贞桌面,沉声道:“苏大人,谢谢你的提醒,我是三品,你是从四品,可是苏大人,从见面起,你就未曾给我行过礼啊。”
苏兰贞抬眸,对上卿云的眼睛,方才还哀婉楚楚的眼眸已然就变了,变得凶神恶煞紧迫逼人。
苏兰贞放下公文,推了椅子,躬身弯腰行礼,“下官苏兰贞拜见公公。”行完礼,便拉回椅子坐下,继续办公。
卿云万没想到苏兰贞竟还是个滚刀肉,便咬牙道:“我命你将如何处理工部罢官之事,一五一十地向我陈情!”
“抱歉,下官还未想好。”
“你方才不是还说已有对策?!”
苏兰贞抬眸,神色冷淡,“方才有,现下又没了。”
卿云:“……”
便是秦少英都未曾在言语上将卿云气得如此七窍生烟,甚至都忘了种种凄楚心情,只觉着怪不得工部那些人会吵着闹着要罢官!
卿云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对策,胸膛起伏了两下,走到侧面椅前,将椅子上的公文全都一气扫在了地上,便那么坐在椅上,冷笑一声,道:“那我便坐在这儿看看苏大人能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吧。”
“公公请自便。”
苏兰贞看也不看卿云又新造成的狼藉,只埋头继续处理公务。
卿云赌气坐了片刻,因屋内实在安静,只有苏兰贞翻阅公文和书写之声,便不由再次看向了苏兰贞。
苏兰贞低着头,只露出额头、鼻梁,便和长龄很像了……卿云看着看着便出了神,被他那般痴痴瞧着,便是木头也该有反应了,苏兰贞抬起眼,对上卿云迷离眼神,眉头微皱,“公公要一直这般看着下官想法子?”
他的声音和长龄也不像,因长龄受了阉割,难免显得阴柔,苏兰贞却声如金石,如风撞竹。
所以他一开口,卿云便宛若从梦中醒来,微微抬了下巴,神色也变了,“怎么?苏大人害羞,不让看哪?”
苏兰贞淡淡道:“是不如秦大人豪放。”
卿云大怒,想也不想地抄起手边公文便掷了过去。
公文“啪”的一声撞在苏兰贞额头,虽是卿云自己扔的,但卿云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你没事吧?!”
他声音焦急关切,没有半点作伪,苏兰贞抬手摸了下额头,又抬眸看向卿云,卿云心中微微发虚,眼神却是丝毫不让,只苏兰贞目光平平,似对卿云方才出格之举无半点动气。
苏兰贞拿起卿云方才扔来的公文,打开瞧了,做了批注,放到一边,对卿云仍是不理会。
卿云慢慢坐下,心说这苏兰贞到底是什么人物,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卿云便觉着这是个同长龄全然不一样的狠角色。
“你……”卿云手按着椅子扶手,咬了下唇,道,“是不是出身南原苏氏?”
苏兰贞仍是低着头处理公文,工部官员闹罢官,他如今一个人恨不得当十个人用,淡淡道:“我若不答,公公是不是又要朝我丢掷东西?”
卿云道:“是你方才说话太过分了,什么叫不如秦大人豪放?是他欺负我,你为什么不信呢?!他是辅国大将军的独子,兵部侍郎,我能如何?!”
苏兰贞一口气做完批注,抬起脸,仍是那句,“你是三品。”
卿云气急,“你——”他方要继续骂苏兰贞,却见苏兰贞那双冰雪眸子定定地瞧着他,似有深意,便暂时先压下了火气,“苏大人,这是何意?”
苏兰贞平静道:“我朝律例,不敬上官者,轻则罚俸,重则杖打,秦大人出身名门,又是武将,这两项奈何不了他,但其中还有一条处罚,示众陈情,公公不妨一试。”
卿云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让他写陈情,然后张贴在六部?”
苏兰贞道:“他若不愿写,那便是罪加一等,按照我朝律例,便可升为牢狱之灾。”
卿云面上不由露出了笑容,“苏兰贞,你有两下子啊。”
“公公过奖,”苏兰贞道,“下官并非出身南原苏氏,下官的本家乃是隆平苏氏,公公是否认错人了?”
卿云万没想到苏兰贞竟如此敏锐,他心下一紧,苏兰贞不是长龄的弟弟?!那他为何同长龄这般相似?!他不敢追问,怕苏兰贞察觉什么,便道:“我不过是想同你套个近乎,”得知苏兰贞兴许并非长龄的弟弟,卿云心下反而轻松了许多,他软了语气,“苏大人,你到底有没有想出法子,来解决罢官一事?”
苏兰贞道:“我若说有,公公是不是便不盯着我瞧了?”
卿云面色微红,“你只说有没有。”
苏兰贞道:“那便是有。”
卿云抿了下唇,“你倒说说看。”
苏兰贞道:“隔墙有耳,恕不便说。”
卿云觉着有几分道理,又看了一眼苏兰贞的额头,他抬手在自己额上比了比,“你那个……疼不疼?”
“疼。”
“……”
苏兰贞见卿云满面愧红,便低头道:“公公是上官,不必紧张,我想参,也参不了的。”
第117章
出了工部,卿云又去其他几部也都转了转,朝臣们上朝归来,各部也都热闹起来,只是卿云所到之处,却只收获了一片冷漠。
朝臣们原都鄙薄内宦,再加上卿云摆明了是皇上来督推新政的,自然不会给卿云好脸色看。
先前在内侍省,卿云都是被众人捧着的,因内侍省里全都是同他一般的内侍,他又是皇帝最心爱的内侍,大家自然以他为尊。
如今在六部,各位朝臣虽明面上对卿云尚算客气,但阳奉阴违、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这些本事让卿云不到短短半日便全都体会了一遍。
卿云只待了半日便回了宫。
入两仪殿时,皇帝正在净手,预备用午膳,见卿云沉着脸进来,挑了挑眉,道:“回来了。”
卿云也不行礼参见,自顾自地坐下,发觉桌上竟也有他的一份餐具,便扭头看向皇帝。
皇帝神态自若,过来坐在他身边,道:“既回来了,便净手用膳吧。”
卿云目光幽幽地看着皇帝,“皇上,你还是让齐峰跟了?”
“朕可没有,”皇帝道,“君无戏言,你既让朕别派人跟着你,朕自然成全。”
卿云抿了下唇,更为幽怨,“那皇上是算准了我挨不到半日便会回来了?”
皇帝见他这般,不由笑了笑,“万事开头难,先用膳吧。”
“吃不下!”卿云气呼呼道,“气饱了!”
“你那些臣子都是些什么人哪,你便挑了这么些人来替你办事?全都是笑面虎!面上冲着我笑嘻嘻的,公公长公公短,我要看什么,不是正在誊录,便是被借走了,不便查阅,我问什么,便只有满嘴官腔,一句实在话都没有,皇上,我是你的人,他们这么欺负我,这像话吗?!”
一旁宫人早在皇帝示意下端来了水盆和帕子,放在卿云身侧,卿云虽生气,但也还是伸了手,一面净手一面抱怨道。
皇帝道:“他们不止欺负你,有时候也会欺负朕哪。”
卿云瞪眼睛,“反了他们了,还敢欺负皇上,通通拉出去砍头算了!”
皇帝笑道:“朕倒是同意,只那些头全都砍光了,谁来帮朕做事呢?”
其实道理,卿云心下也明白,只是同皇帝抱怨几句罢了,宫人替他擦干了手,他闷闷道:“我现在可算明白皇上说的,许多事都不在你的掌控之中是什么意思了。”
皇帝抬手拍了下他的背,“别气了,你若觉着不好玩,回宫便是,内侍省那儿,你不是如鱼得水吗?”
“不,”卿云端起碗筷,“他们越是如此,我越不能轻易放弃。”
皇帝微笑着看着卿云绷得紧紧的侧脸,“好吧,朕便知道以你的性子,不会就这么罢手。”
卿云听皇帝的语气越听越不高兴,好像算准了他做不出什么成绩,只是哄哄他罢了,板着脸,不理他了。
苏兰贞便不一样……他今日教他对付秦少英的法子,卿云后去查阅律例,果然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