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瞪大眼,“他那么大方?”
这话和语气,宫人可不敢接,只笑微微道:“云公公,早膳都备好了,就等着您用了,那玉露团您昨天用得好,膳房里的人今天又做了几个别的馅,您尝尝去。”
宫人们伺候卿云本就极为尽心,这可是皇帝宠爱的人,更不用说自从卿云来了,皇帝的变化有多大,宫人们平素都有能够喘气之感,今年年节,皇帝摆明了是因为眷顾卿云才多加赏赐,众人怎能不高兴。
卿云看着一张张笑脸,心中仍是有些别扭,坐下之后,捡了个玉露团吃,玉露团里头蜂蜜裹着杏仁,又香又甜,卿云吃着吃着,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抬头对宫人道:“今天这个馅比昨天的更好吃。”
宫人笑道:“有云公公您这句话,膳房的人可就又有赏了。”
卿云低头吃着。
除了钩心斗角、残酷算计之外,权力,自然也是能带来好处的,不是吗?
第106章
两辆车驾几乎同时抵达殿外,下车的兄弟二人遥遥相望,彼此都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二人入殿,拜见了皇帝,皇帝也一如既往,说了些勉励的话,“无量心,去看看淑妃吧。”
李崇垂首道:“儿臣多谢父皇。”
便就这么退了下去。
年年都是如此,他入宫,说不了几句,皇帝便打发他去蓬莱殿,留下李照。
被留下的李照直接道:“卿云呢?”
皇帝道:“你入宫是来干什么的?”
李照道:“祖宗规矩,以尽孝道。”
皇帝微微往后靠了靠,“朕还以为你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照轻叹了口气,“父皇何必揶揄,您心里分明知道,儿臣并非因私废公之人,便容儿臣见一面,儿臣也放心了,”他看向皇帝,“还是,父皇舍不得?”
皇帝淡淡一笑,对儿子那点的伎俩了若指掌,“是,朕舍不得,你忘了这个人吧。”
李照也是淡淡一笑,“儿臣忘不了。”
皇帝觉得腻味,便道:“你也下去吧,去凤仪殿歇着。”
李照倒没坚持,起身道:“是,儿臣遵旨。”
皇帝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中意的这个儿子在他面前变得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他心下从容了许多,是卿云同他说了什么,还是因为卿云的存在,令他意识到他这个父亲说到底其实也还是个凡人?
皇帝没召卿云过来,午间又召回了两个儿子一同用膳,年节的时候,照理说是可以休憩的,不过皇帝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改了年号,自然要弄出些新气象来。
父子三人又讨论了一番政事,这才各自散开。
皇帝揉了下额头,宫人送茶上来,皇帝捻了茶盖,朝里头瞥了一眼,没喝。
宫人有些紧张,卿云不在这里,皇帝又变回了原先那个皇帝,哪怕温和静默,也叫人喘不上来气,幸好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没喝那茶。
*
宫中夜宴,热闹非凡,卿云在院子里头都听到了动静,似是在舞狮,卿云倒也不想去,宫里头设宴,无论多热闹好看的节目,内侍都不可能盯着瞧,得低头垂首,时刻关注主子,便是欣赏百戏的王公大臣们也都不可能全心享受,全都悬着一颗不能出错的心,即便卿云不在乎,大大方方地看,见了满宫廷的假人,他也腻得慌。
卿云自要了些酒菜,又要了些栗子花生红枣糖饼等烤着吃。
屋里头炭盆太热,卿云开了门,搬了躺椅,就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方向,看着院中景色,一口热酒,一口酒菜,再剥两颗烤了炸开的甜栗子扔嘴里。
卿云酒量中等,一壶酒下去,已有了几分醉意,举起酒杯对着天上的繁星遥遥一敬,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想,他大约一辈子也忘不了长龄。
他在他心中永远是最好的。
因为如此,便仿佛,当年的他也是最好的。
卿云轻吸了口气,时光荏苒,他对长龄的思念已没有刚失去他时如此强烈,甚至比起思念长龄,对秦少英的恨都要更浓烈三分。
人的心,便只有那么大,哪站得下那么多爱恨情仇?总有要让路的。
长龄……你后悔吗?遇上你,是我的幸事,遇上我,却是你的不幸……若有来生,还是见面不识吧。
卿云眼眶微热,再拿了第二壶酒饮下。
寒风轻轻拂过,垫在身下的狐裘皮毛柔软地擦过面颊,这狐裘是卿云自己在库房里头挑的,这些东西皇帝从来随便他挑,都谈不上什么赏不赏的,缺了便要就是,今年冬天那么冷,卿云却热得只着了单衣在这儿吹风。
这种日子,和在山上冻得瑟瑟发抖必须两个人抱在一块儿的日子相比,卿云卑劣地想要全都要。
前几日下了场雪,院中新插的红梅藏在雪中,煞是好看,来喜也没了,卷入皇子之争中,能活命的有几个?
卿云举起酒杯,贴在唇畔,又是一饮而尽。
旁人死不死的,他也不是那么在乎,只要自己活着,有好日子过就好了。
“吱呀——”
院门被推开,来人披着玄色大氅,星光满天之下,卿云神色迷离,一时没分辨出来人到底是谁,直到那人带着寒气靠近,卿云才发觉,是李照。
他是在做梦吗?可是他为什么会梦见李照来看他?他恨李照的。
卿云定定地看着解开大氅的人。
“你喝醉了吗?”
卿云摇头。
“殿下,你怎么来了?”
“我找了个借口从席上出来,父皇瞧见了,我估摸着也留不了多久……”
李照俯下身,手掌摸了下卿云的脸,“脸怎么那么烫?”
卿云竟很平静,他觉着这实在有些像梦,便回道:“炭火太旺,还喝了酒。”
李照难得见他这么老实的样子,心下怜爱更甚,手掌在他面上反复摩挲,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
“我来这儿,是为了带给你一样东西。”
卿云手掌里头被塞了什么,他有些迷茫地举起,在看到那串玛瑙络子时猛地瞪大了眼睛,酒几乎醒了一半,他扭头看向李照。
李照神色温和,他从来都是如此君子端方的模样,从前卿云只觉得他虚伪恶心,现下却有些动摇起来。
李照什么都没说,卿云也什么都没说,只眼中微微含泪。
二人便这么静静对视了片刻,李照才在他耳边轻声道:“便说是我的。”
卿云身上一颤,立即明白了李照的意思。
若皇帝问起,便说这络子是李照的。
卿云眼神游移,他看着李照,他心里有些慌,李照一定是知道了,想明白了这在寺里头被珍藏的络子实则是他给长龄的。
李照明白了之后,来把他还给他。
他明白他对长龄的心。
卿云垂下眼,用力眨动了几下眼睫,他不要哭,他要忍着,可眼下却仍是一片湿意,片刻之后,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脸便被捧了起来,李照低头轻轻亲了下他的眼睛,卿云闭上了眼睛,也颤颤巍巍地张开了唇。
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从前长龄在他身边的时候,对李照的亲近,他百般厌恶愤恨,如今长龄走了……他手里攥着长龄唯一留下的遗物,怎么又同李照纠缠在一起了呢?
卿云让开了一点位置,让李照也坐到躺椅上。
那次在殿内未尽的情潮翻涌回复,卿云抱着李照,只当是在梦里,他仍在东宫,是李照一手让他通了人事。
李照的手紧紧地环着卿云的腰,仿佛这般便能将自己迫切的思念传递给卿云。
“在宫里头,还好吗?”
李照轻轻吻着卿云的唇畔,卿云原本想说好的,却是含着李照的唇道:“好不好的,便那样了。”
李照听罢,心中微揪,“他对你不好?”
“什么算好,”卿云手搭在李照后颈,“什么又算不好?你呢,你一向觉着你对我很好,可我觉得,不好……”
“是我不好……”
李照额头抵着卿云的额头,“一切都是我的错。”
卿云是没有选择的,他只是个小小的内侍,那些伤害他的决定都是他这个太子做的,他们二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他的错,李照从来明白,做君主就该承担起所有的责任,可是,在卿云这里,他做错得实在太多太多……是午夜梦回,都能察觉原来他那时,觉着自己做对了的,同样,也是错了。
卿云听着李照说这些,心下说完全没有触动是假的,他颤声道:“错了便是错了,我恨你,永远恨你。”
李照听罢,心下又是一颤,他是在卿云离开他之后才明白他到底有多喜欢卿云。
从前,他已喜欢上了他,只是那时他还不明白,只下意识地便用太子的手段去收服,去要一个人,用权势压迫,用利益交换……那是看上一个人,不是喜欢一个人。
待卿云离开后,待他确定了卿云同长龄的私情后,他才明白,他到底错在哪。
二人便这么静静地抱在一处,身旁炭盆噼啪,卿云手里拿着他给长龄的络子,恍惚间分不清抱着他的人到底是李照还是长龄。
“咳咳——”
院外响起咳声,李照抬眼,卿云在一瞬便觉李照脸上的神情和周遭的气势又变回了那个稳如泰山的储君。
“殿下,该回席了。”
外头是齐峰的声音。
李照看向卿云,卿云也只是看着他,李照俯身下去,卿云竟也没违抗,二人吻在一处,外头齐峰又用力咳了好几声,这才分开。
李照最后摸了下卿云的脑袋,便坚决地起身离开了,推开院门,齐峰神色肃然,“殿下,擅闯甘露殿,皇上会罚您的。”
李照淡淡道:“他若不将他关在这儿,我用得着闯殿吗?”
齐峰道:“那是皇上的人,皇上希望他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李照明白齐峰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便也不多争辩,只漠然道:“他若这么想,便大错特错了,他是他自己的。”
李照说罢便走,齐峰只能关门跟上,心说这父子俩也真是的,呃……罢了,他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做老子的抢了做儿子的,儿子不肯放手,老子也不肯还,两厢便僵在了那处。
不过李照那句“他是他自己的”倒叫齐峰心中一动。
宫宴结束,齐峰将李照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皇帝,皇帝笑了笑,“他是在教朕吗?”
齐峰后背的皮都紧了。
皇帝回到寝殿,寝殿里自然是安安静静,宫人们伺候梳洗完毕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皇帝按照平常的习惯拿了卷书看,只往床上一靠,竟自然地往里头一靠,将龙床留出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