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转眼之间,冬至将临。
今年是大年,冬至祭祀早早地便开始准备,皇帝也预备在那日更改年号,群臣提前上表尊号,折子雪片一般堆在案头。
永平是本朝刚建立时的年号,意思自然是安抚百姓,后来又改成了新元,含义便是新朝建立,自上而下焕然一新,这次再改年号,正是朝局稳定之后,皇帝预备大刀阔斧地再推新政了。
皇帝愿意让诸臣领会意思时,自然诸臣便会将皇帝的意思领会得极为清晰,纷纷在折子上表明忠心。
皇帝看一眼也便掠过了,这种明面上好听的话看看也就罢了,等真到推行新政时,才是见真章的时候,皇帝并不担忧,反而跃跃欲试,他正值壮年,正全力将这个王朝按照自己的心意一点点打磨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
“天子昭明,神皇永昌……昭昌?”卿云摇头,“这也太谄媚了吧。”
皇帝合上折子,抬眸,“朕是让你在这儿伺候笔墨,不是让你对别人的折子指手画脚。”
卿云不以为然,“皇上心里不也这么想吗?”
皇帝道:“哦,你现下倒很会揣测朕的心思了?”
卿云点头。
皇帝笑了笑,“下去。”
卿云不动,脸朝皇帝左手边下一道折子看,“那是颜大人的折子?颜大人一贯清正,又饱读诗书,是桃李满天下的老臣,想的年号肯定比昭昌好,皇上快打开瞧瞧。”
皇帝扭脸,拿起左手边的折子,直接扔给了卿云,卿云也不怕,打开就看,“革,去故也,鼎,取新也……皇天嘉之,祚以天下……鼎祚?”卿云拿着折子看向皇帝,“皇上,这个好。”
“这个好?”皇帝挑眉道。
卿云道:“寓意也好,听着也好,我觉着挺好。”
“行,”皇帝手指点了点他手上的折子,“那就这个了。”
卿云微微一笑,并不受宠若惊,“皇上早就选定了这个吧?一早便单独抽出搁在手边。”
皇帝道:“看来在朕的身边,察言观色的本事确是长了不少。”
卿云道:“不如此,如何在皇上身边屹立不倒呢?”
皇帝又笑了笑,“你在朕的身边才多久,敢妄言屹立不倒?”
卿云现下已经将和皇帝说话相处的度拿捏得极好,放下手里的折子,无所谓道:“皇上若厌弃了,我便立即去别处,不会碍皇上的眼的。”
皇帝手搁在龙椅上,淡笑道:“别处?”
卿云后退了半步,行了个礼,莞尔一笑,“我去御林苑,皇上自个忙吧。”他说罢便蹦蹦跳跳地向殿外跑。
皇帝目光随着他的背影,只见殿外日光在那小内侍肩头跃动,眨眼之间,小小的内侍便一气从打开的巍峨朱门里溜了出去。
皇帝看着朱门重又关上,道:“齐峰,去,看着他点。”
齐峰如今恨不得成了那小内侍的贴身护卫,他心下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他是皇帝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自然是为皇帝办事,皇帝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更何况这小内侍如今深受皇帝喜爱,皇帝将这小内侍交给他来护卫,正说明皇帝对他的信任。
卿云在马场上骑着烟霞撒欢。
齐峰在边缘处,一旁几个宫人,一个抱着卿云的大氅,一个捧着卿云的手炉,还有预备好的茶和点心,此情此景,不禁令齐峰想起这内侍才入内宫不久,皇帝命他随行监视,以敲打太子为先,必要时,让那小内侍送命也无妨。
现下若是再有这般情形,皇帝还会如此下令吗?
齐峰看着骑马骑得发丝飞舞、笑声张扬的小内侍,心下不由微紧,凡事过犹不及,皇帝现下如此宠爱,他心中怎么反倒隐隐觉着不祥呢?
卿云骑马出了一身的汗,下了马,宫人便连忙将大氅披上,免得他进风着凉。
“齐峰,你可有什么事?”
齐峰心说我的事就是看着你,拱手道:“云公公有事请吩咐。”
卿云道:“你教我两招吧。”
齐峰道:“什么?”
卿云道:“什么什么,就是教我两招武功招式啊。”
齐峰“啊?”了一声,心下立即踌躇了,心说该不会学会了用来打皇上吧?
“你教不教?”卿云微微抬了下巴。
齐峰苦笑:“云公公,这学武是极为艰苦之事,您身娇体贵,何必呢?”
卿云道:“你以为在皇上身边当差便容易吗?少废话,你不教,我去找皇上下旨!”
齐峰觉着卿云还真干得出来这事,忙道:“公公想学什么?”
“学能一击毙命的。”
“……”
卿云身量纤细,从皮到骨,都是一副绵软无力的样子,齐峰心想学会了也打不疼,便教了卿云一招锁魂绞,让另一个侍卫陪同演练,手臂绕颈,腰腹瞬转,力道足够的话,被锁之人会立即折颈而死,自然,力道不够的话,便只是挠痒痒了。
没人陪卿云演练,宫人们都不敢,不管是太监还是宫女,谁都不敢随便碰卿云,卿云也不为难他们,抱着烟霞的脖子使劲,烟霞倒很乖,低着头站在原地不动。
齐峰心下觉着好笑,低头抿唇不断忍笑,只是笑着笑着便又收敛了笑意。
在皇帝身边当差,齐峰做得大多都是极为残酷之事,其实,别说皇帝了,他也许久没有现下如此轻松了。
卿云在马场玩了一天,夜里还是回了甘露殿,不然皇帝又要亲自来把他抓回去。
殿内炭盆温暖如春,皇帝已换了寝衣半躺在床上看书,听得脚步声便淡淡道:“朕听齐峰说,你今日在学如何弑君啊。”
卿云停下脚步,瞪了过去,“齐峰真这么说?!”
皇上抬眸,“他倒没这么说,朕听着像。”
卿云三两步过去,被皇帝拿书挡了,“去,沐浴干净再来朕这儿撒野。”
外头宫人也连忙进来,围着卿云劝他去梳洗,卿云被人包围着出不去,便隔着个宫人道;“等我沐浴完,皇上等着!”
宫人们扭头忍笑。
皇帝道:“嗯,朕等着。”
卿云沐浴完,果然一气冲上了床,皇帝早有防备,微一侧身,卿云滚进了床,一抬手便从皇帝背后欺身过去,胳膊便横在了皇帝颈前,皇帝丝毫不慌乱,“不错,招式还是对的。”
卿云冷冷一笑,“皇上不怕?”
皇帝道:“怕什么?”
他手掌向后,拍了下卿云的屁股,“朕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你还未出生呢。”
卿云呸了一声,咬了下皇帝的耳朵,清清楚楚道:“老—畜—生——”
皇帝勾唇一笑,手掌不知怎么用力,竟直接将卿云翻过来,一下便将卿云压在了身下,目光细细地描摹卿云的面容,在他身边也快两年了,赶得上他被从大理寺接回东宫的时日了。
卿云的面容比才入内宫时更长开了些,有一丝丝从少年向青年发展的迹象,只他生了那双眼眸,便无论如何,也抹不去那里头的亮色天然,便是长得更大,甚至到了他这般年纪,兴许也还是如此,明眸善睐,胆大包天。
皇帝低头轻吻了上去,卿云一怔,忽然扭了下脸,躲开了皇帝的吻,皇帝也并不如往日那般掐了他的下巴回来,而只将吻细密地落在他的面颊、颈上……
卿云抬起手,抵在皇帝脖颈上,他扭动着想要逃开,自然皇帝是不可能放他走的,他会将他吞噬,从里到外,全部,这是他交换皇帝的宠爱和权力,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卿云仰着面,神色迷离,双臂紧抱着皇帝的臂膀,他陪了皇帝多久?从春末到冬初,他几乎夜夜都这般宠幸他……那日皇帝在床上同他调笑,说倘若他是女子,恐怕宫里头要添新丁了,卿云生气了,冷冷回道,是啊,那太子齐王要有弟弟妹妹了,皇帝也沉了脸,将他抓到身下,狠狠教训了一顿。
卿云脸轻靠在皇帝面上,皇帝察觉了,便愈深地将他揉入自己怀中。
宠爱一个内侍,无需有任何顾忌。
更何况他从来不是沉溺私情之人……皇帝轻吻了下已昏睡过去的人眉间一下,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了卿云的发丝,便也渐渐睡了过去。
*
冬至当日,合宫大半宫人都要随行,卿云想起上回冬至宴,他还是跟在李照身边的小内侍,不由心下一怔。
皇帝晨起便让人拿来绯色宦官服饰,卿云很诧异,到皇帝身边后他倒没有索要官职,只因官职大小,不过皇帝一句话罢了,只要皇帝喜欢,便连齐峰这四品见了也只能低头,内侍省紫衣宦官见了他恨不得磕头。
卿云心下是已看透了,故而不在乎,宫中绯色服饰的宦官都在内侍省,他若换上绯衣,说不定就得从皇帝身边离开了。
“皇上这是何意?”卿云道。
皇帝正由宫人服侍穿着祭天礼服,颇为随意道:“这个颜色,你穿着好看。”
卿云无言。
宫人们服侍卿云换好衣裳,重又穿回绯衣,真叫卿云产生了恍如隔世之感,不过,也才两年的时光。
今岁是大祭,皇帝需前往太庙,百官随行,皇子和皇子生母都要一同前往,内侍们在此次大祭时也有机会近前,同享福泽,不过卿云心中不怎么在意罢了,他不信这些。
抵达太庙之后,卿云便和诸多内侍一般进入殿内,主持大事的还是内侍监。
“云公公。”
紫衣内侍恭恭敬敬地向绯衣内侍行礼的场面,其余内侍都不敢多看。
“李公公。”
卿云也客气地回了礼。
“今儿大家都有福气,参与这大祭,到时便劳烦云公公端玉帛给皇上,这可是顶有福分的事。”
卿云自然又推辞了几句,两人你来我往一阵后卿云便有些腻味,他如今在皇帝面前有时都懒怠敷衍,更何况对那内侍监做这些表面功夫,实则每人该干什么,也都是早定好的,便淡淡一笑地应下了。
等到时辰到了,众人便各司其职,内侍们纷纷出殿,卿云按照自己的职责,便带着几个太监前去呈献玉帛。
随行太监们皆都俯首帖耳,然而到了拐角处却突然有人迎头撞上。
“哎哟,你不要命啦!”前头被撞的太监尖声道。
撞上他们的小太监手捧了一盆红梅,连忙磕头告罪。
“公公恕罪,公公恕罪,前头一盆红梅不知是谁不当心,上头竟留了半截枯枝,所以奴才急着去换……”
卿云定睛一看,撞他们的竟是来喜。
“那还不赶紧去!”
“是、是……”
来喜擦过卿云身侧,却是手用力碰了卿云,卿云手指瞬间勾了纸条,同时不动声色地看向那几个随行太监,骤然发觉这一条长道上竟只有他们几个人,前后都空空荡荡的。
随行太监们堆了笑脸,“云公公,咱们快走吧,耽误了时辰可不好。”
这种大祭场合,齐峰是在皇帝身边的,每个人都规规矩矩,稍有差池,便是死罪,在这般大祭的场合,从未有过任何人出过任何岔子,任谁也不敢在这般场合弄出乱子来。
卿云瞥了一眼其中一人手里的金盘,弯下身捂住了肚子,“不行,我腹痛,你们等等我,或者先去吧,别耽误了献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