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来了……那个被刻意遗忘的下午。
母亲挑剔的话语犹在耳边, “……仪态不行,这西装穿着像卖保险的,这要去了寿宴还不丢尽我们两家的脸面!管家,去联系一下钱老师,让兰叶过去突击学一学, 学不好不准去寿宴!”
穿着新西装出来的兰叶,尴尬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而她呢?她正忙着给程阳搭配领结,夸他穿这身西装真不错。
到了寿宴那天,她更是只从匆匆带着程阳就先走了,甚至都没想着问一句,兰叶学好回来了吗?而母亲……显然也忘了。或者说,在那个时刻,兰叶的存在,远不如安抚程阳重要。
程云希不敢深想,兰叶学完礼仪,满怀期待地回到那个冰冷的“家”,却发现空无一人,无人等他一同赴宴时,是怎样的心情……好像就是从那天起,兰叶开始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浑身带刺整天和家里人吵架,再不复初来时的腼腆与乖巧。
程云希只觉得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混杂着难堪、怜惜和汹涌而来的,迟到了许久的悔意,几乎将她冰冷坚固的内心堤坝冲垮。
“程家真离谱……亲儿子当透明人……”
“拿个假的当宝贝……”
门外隐约传来的议论声,和李主任那声带着了然越复杂情绪的叹息,让程云希更觉无地自容。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但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且可笑。
直到新的敲门声响起,程云希才惊醒过来。
她强撑着最后的体面,僵硬告辞,仓皇逃离。
宋青禹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神色如常地将离校登记表推到李主任面前:“麻烦您了,李主任。”
李主任接过表格,看着上面的“西南三队”难得愣了下,“你是不是填错了?西南三队我记得是研究爬虫方向的吧,叶老知道吗?”
宋青禹点头。
李主任一听叶老知道,也就果断签字盖章了,递回表格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又深深叹了口气,“唉……青禹啊,兰叶那孩子……是个好苗子,可惜摊上了这么一家子糊涂虫。”
他顿了下,语气带着长辈的嘱托,“既然叶老看好他,愿意拉他一把,你这个当师兄的,也多费点心,这次去西州也顺便去看看那孩子吧。能帮忙挡一下的事情,你再多帮帮忙,别让这些糟心事,再去打扰那孩子了。”
想着老师前几天也差不多是这个话术,宋青禹有点想笑,他这小学弟可真是招老教授们喜欢啊。
宋青禹唇角微弯,眼底一片盈盈笑意,点头:“我知道。”
……
于此同时,兰家村。
夕阳的金辉慵懒地洒满小院,给忙碌的景象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新招来的几位婶子手脚麻利地在院子里清洗着堆积如山的红玉萝卜,水声哗啦,笑语不断。小川则像个严肃的小监工,在几个大木盆间穿梭,仔细检查着萝卜块的卫生情况。五奶奶坐在廊下,一边择着菜准备大家的晚饭,一边乐呵呵地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
兰叶今天难得地里的活计都提前做完了,终于有空侍弄起院子里之前种下的花草,查看它们的生长情况。系统蜷缩在院子的凉亭石桌上,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桌面,惬意的打着小呼噜。
气运值稳步增长,招工到位缓解了压力,新缆车运行平稳……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兰叶的心情就像这初春傍晚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平和而满足。
之前从花店买回来的花草长的都很好,尤其是在兰叶施了一点万能肥料,又淋了两场春雨后,那几乎是一天一样,从现在的郁郁葱葱已经能想象到百花齐放后的绝美了。
兰叶戴着手套和拿着园艺剪巡园,看到不太满意,或者太影响株形的月季芽点,他就会顺手抹掉。老枝条,细枝,弱枝也通通剪掉……很多养花新手,刚刚拿到花的时候,见上面有不少花苞舍不得剪,这其实是错误的行为。
植物开花会消耗大量养分,损伤根系,刚买的话换了个环境,甚至新换了花盆,根系本就受损,你再因为舍不得不去剪花苞,只会加速它的死亡。
兰叶拿着园艺剪一路咔嚓咔嚓,搞完灌木月季和沿着石板路种的绣球花,正准备去墙边看看他最爱的樱霞长的怎么样,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郭高飞打来的。
兰叶摘下手套,接起电话,还没开口,那边就传来郭高飞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八卦声音:“喂!叶子!卧槽!惊天大瓜!刚出炉还热乎着呢!”
兰叶被他这咋咋呼呼的语气逗笑了,一边继续往墙边走,一边随口应道:“什么瓜?不会又是程阳的消息吧,都说了,我不在意他们家了,你也别再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专心做项目,趁早发期刊才是正事啊。”
郭高飞嘿嘿直笑:“嘿,是跟他们有关,但这可不是我主动去打听的,送上门的瓜不吃白不吃嘛。”
一听有瓜吃,系统的耳朵抖了抖,眯着的眼睛稍稍睁大了几分。
兰叶瞥了眼系统,好笑道:“行,你说,我们一起吃瓜。”
郭高飞顿时更兴奋了,跟好朋友分享瓜,是真的快乐啊,“程云希,就是你那个冰山总裁大姐,她上次不是派秘书来宿舍找你,被我怼了嘛。唔……这事我跟你说过没?算了,旧瓜不重要,我们说新瓜。你不知道,程云希今天亲自杀学校来了,去找系主任要你的联系方式呢!”
兰叶牵引枝条的手一顿,微微皱眉,程云希找他干嘛?
郭高飞没察觉到兰叶的细微变化,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我听同组的老王说的,他刚好去送文件!程云希那气场,啧啧,冰山女王驾临啊,直接找李老头要你的下落!说什么家里担心,要确认你安全实习状态啥的,一套一套的,听着挺像那么回事儿……”
“然后呢?”兰叶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然后?哈哈……笑死,她被李老头怼惨了!”郭高飞幸灾乐祸地大笑,“李老头多硬气啊!直接甩档案,说你紧急联系人空白,直系亲属写的‘父母已去世,无兄弟姐妹’当场就把程云希的脸打得啪啪响!哈哈哈,老王说当时程冰山那脸,唰一下就开裂了!精彩!”
郭高飞喘了口气,声音更兴奋了:“更绝的在后面!你猜怎么着?宋神!宋青禹师兄!他刚好也去办离校手续!我的天!宋神太会说了!”
“宋师兄?”兰叶这次是真的有点意外了。
宋青禹怎么会掺和进来?兰叶脑中不自觉闪过和宋青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碰面,那惊鸿一瞥,让他心跳不自觉加速的俊朗面庞,兰叶心中又蓦地响起小蓝温润好听的声音,好像宋师兄的声音和小蓝蛮像的啊。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兰叶又觉得不太可能。只当是自己爱好统一,喜欢的都是这一类。
“对,就是宋神!你是不知道啊,宋神话不多,但是句句扎心啊,几乎是把程云希的脸按在地上踩啊……”
郭高飞绘声绘色复述起宋青禹对程云希的连番质问,听到他说到赵老爷子寿宴那事时,兰叶垂眸看了眼落在肩上的红发。
经过这段时间竹楼和灵田作物的滋润温养,兰叶那头原本爆炸毛躁的红毛变得柔顺光滑了不说,还长了好长了一节,现在处在半黑半红,半长不短的尴尬期。
但兰叶不太想去剪。
这头红毛虽然跟他本人完全不搭,但却是原身对程家的愤怒和反抗。
兰叶不知道原身和系统具体做什么交易,但从系统不小心透露的只字片语来看,原身就像很多穿书文里写的那样,应该是献祭了自己,才换来了系统和他的到来。而原身的愿望也很简单,就是想要兰家村这个养育他长大的小村子能变得越来越好。
对程家,他只有失望。
电话那头,郭高飞还在激情输出:“叶子,你是没瞧见,程云希脸色惨白,最后灰溜溜离开的样子有多狼狈。哈哈哈……实在太解气了!宋神威武,牛逼!帅炸了!”
兰叶又想到了宋青禹的那张脸,默默点头附和:“非常帅!”
系统也跟高兴的甩尾巴,嗯,对!就是这样,垃圾程家,不配跟本系统的宿主扯上关系!
郭高飞兴奋地八卦完,末了才想起来正事,“对了,叶子你这离校都快一个月了,实验田和论文方向定好了吗?按照院里今年刚出的规定,你选定好了方向,就得把论文初稿交给责任导师审核了哦。”
说到这儿,他顿了下,像是想起什么,惊恐道:“卧槽,我记得你的离校申请是叶教授签字的?那岂不是说,你的论文要交给他审?太惨了兄弟,希望我能看到你顺利毕业。”
说到最后,郭高飞声音都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畏惧。谢邀,有幸听过两次叶教授的大课,郭高飞表示,想死。
兰叶:“……叶教授人很好的。”
郭高飞:“呵呵。”
兰叶本来还想替叶教授辩解两句,但脑中闪过原身的一个记忆片段,叶教授面无表情把他们班的导师给训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兰叶:“…………”
他的论文,能顺利过吗?兰叶突然也不自信了。
第28章
程云希失魂落魄地推开沉重的家门, 昂贵的鳄鱼皮手包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无声地跌在厚厚的地毯上。她浑然不觉,空洞的目光掠过玄关镜——镜中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 眼眶微微发红,那是被宋青禹冰冷话语刺穿坚硬外壳后,强忍泪水的狼狈痕迹。
“云希?怎么了这是?”程母闻声从客厅快步走出,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担忧, 以及最近家中太过冷清而生出的焦躁,“是不是公司出事了?还是阳阳那边出……”
程云希对母亲的询问置若罔闻,她的视线扫过客厅墙上那张精心装裱的“全家福”——就像那迟迟未改的户籍信息一样, 这张象征着家庭圆满的照片里,依旧没有兰叶的位置, 一种尖锐的讽刺感攫住了她。
“云希?!”程母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带着被忽视的委屈和不安。
回答她的,是“砰”地一声巨响!
程云希快步回到二楼卧室, 反手甩上了房门,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追上来的程母僵立在门外,脸上写满了错愕与茫然。大女儿性子是冷,可从小聪慧懂事, 样样拔尖,从未让她如此忧心过。这突如其来的反常……是公司真出了大问题?还是……兰叶那边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想到前几天母女间那场不愉快的争执, 程母心乱如麻。难道她不该让云希去找兰叶吗?可那终究是她的亲生骨肉啊……人在眼前晃悠时, 她嫌那孩子土气、格格不入;人真不见了,心里又莫名空落落的,仿佛缺了重要的一块。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管家打开门,程阳带着一身从实验室沾上的淡淡消毒水味, 以及难以掩饰的焦躁走了进来。
“妈!姐在家吗?我……”他脸上习惯性地带着几分带着撒娇意味的笑容,目光触及二楼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以及僵立在门旁、神色惶惑的程母,笑容不由得微微一滞,“姐这是……怎么了?”
程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转向程阳,声音带着委屈和急切:“阳阳你来得正好!你姐姐不知道怎么了,一回来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脸色难看极了,我叫她也不理!你快帮妈问问……”
程阳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耐——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脸上依旧维持着温和乖巧的笑容,柔声安抚道:“妈,您先别着急。姐姐肯定是工作压力太大了。爸最近忙着海外市场,整个公司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您就别再给她施加压力了,让她好好休息休息才是正经。”
程阳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扶着程母坐到柔软的沙发上,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妈,我公司那个资质审核的事,卡在了王局长那一关。我打听到王局是位真正的爱兰雅士,姐姐前不久不是正好拍了一盆品相绝佳的‘素冠荷鼎’回来吗?我想……”
他点到即止。他知道那盆天价兰花,本就是姐姐拍下来打算给他的,但不知为何一直没给。他上次过来时就想开口,谁想撞上母亲和姐姐在为去找兰叶的事争执,他还无辜被迁怒了几句,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但眼下火烧眉毛,他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拿到这盆花,把公司资质办下来。
“哎呀!这点小事!”程母一听宝贝儿子遇到了正事上的困难,瞬间将女儿的异常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甚至没等程阳把“借来用用”几个字说完,就立刻站起身,“借什么借!你姐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嘛?跟妈还客气!妈这就去给你拿!那花就养在二楼花房里,刚巧打了几个饱满的花苞,香气正幽,你拿去送人最是体面不过了!回头妈再给你姐找一盆更好的就是!”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程阳快步走向通往花房的走廊。
花房紧邻着程云希的卧室,程云希疲惫的靠坐在门后,清晰地听到了那句,“你姐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回头妈再给她买一盆就是。”
这句话……是如此的刺耳,又是如此的熟悉!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兰叶回到程家的第一天,作为长姐,她虽然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陌生又土气,但还是尽到了礼数,准备了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作为见面礼。兰叶局促地站在富丽堂皇的客厅中央,拿着那块与他格格不入的名表,手指僵硬地不知该如何佩戴。程阳恰巧路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随口抱怨了一句手上那块限量版腕表戴着不舒服。
母亲当时看都没看兰叶一眼,极其自然地伸手就拿过兰叶手中的新表,直接戴在了程阳的手腕上,嘴里还嗔怪道:“阳阳,这块新表你先戴着应应急,舒服点。回头妈再给你买块合心意的。”
然后,才像是反应过来,母亲才又跟兰叶补了一句:“兰叶啊,妈妈回头也给你买块新的,这块表就先借给你哥哥应急用一下,乖啊。”
兰叶当时是什么表情呢?程云希此刻清晰地回忆起来——他好像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拿着空礼盒的手指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失落又茫然的“哦”了一声。
程云希惨然一笑,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自我厌恶席卷了她。宋青禹冰冷的质问,李主任嘲讽的目光,母亲此刻毫不犹豫拿她的东西去帮程阳……还有兰叶那曾经带着一丝期待,最终却只剩下空洞平静的眼神……无数的画面碎片在她脑中激烈碰撞。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不是遗忘。
是选择。
他们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下意识选择了程阳,而抛弃了兰叶,一次又一次。
客厅里,程母已经将那盆价值不菲、姿态优雅的“素冠荷鼎”抱了出来,献宝似的递到程阳面前,语气殷切:“喏,阳阳,快拿着!小心点啊,可别磕着碰着了!你姐那边,妈去说,没事的!”
程阳接过沉甸甸的花盆,入手是温润的瓷感,兰叶碧绿舒展,幽幽兰香沁人心脾。他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语气带着惯有的亲昵:“谢谢妈!我就知道妈最疼我了!”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那扇依旧紧闭、纹丝不动的卧室门,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探究,但很快被即将解决燃眉之急的轻松感取代,“那我先走了,公司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妈您也劝劝姐,让她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好好好,快去吧!路上开车千万小心!”程母满脸慈爱地将儿子送到门口,看着他上车离开,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她转身回到客厅,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自语:“这孩子,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还是阳阳懂事,知道心疼人。”
她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声音放得格外柔和:“云希?妈把那盆兰花给阳阳了,他公司那边急等着用。你别生闷气了,啊?妈回头一定给你找盆更好、更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