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吧。”潮生明白到自己被嫌弃了,和衣躺下,背对乌英纵。
乌英纵身为一只猿,活了两百多年,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既酸又涩的滋味,从潮生抱着白鹿脖颈那天起,他就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什么;到得今日斛律光拼命向潮生献殷勤,更引得他心跳一阵疾,一阵缓。
他知道潮生一定生气了,便不再出去,关上房门,躺在他身后。
潮生睁着发红的双眼,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意,在这个西域的夜里,他终于想起昆仑来,想到皮长戈,想起自己的家,莫名的孤独感笼罩了他。
客栈厅堂内,老板架上门板,关门打烊了。项弦与萧琨、斛律光仍闲聊,问了不少西域的风土人情之事,毕竟他们接下来要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执行任务。
斛律光想起一事,问:“今天潮生救我的时候,也是用的法术?”
“他所修习的是仙术,”萧琨答道,“与我们又不一样,昆仑的仙人,是不老不死的,与天地同寿。”
斛律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萧琨又说:“那位乌英纵大哥,也是一般的修行者,可活数百甚至上千年。”
萧琨也是以一种隐晦的暗示提醒了斛律光,潮生的生命是无止尽的,可以说与神州相当,身为凡人,最好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至于斛律光是否能听懂,就不关他的事了。
“项弦?”萧琨又问。
“嗯。”项弦恢复自若,决定过后再细看,说,“斛律兄弟家住何方?”
“我出生在姑墨,”斛律光答道,“却已经许多年不曾回去了。”
“阿克苏。”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点了点头,正是他们的目的地。斛律光又问:“你们要找的妖怪在哪儿?有消息么?”
萧琨颇有点头疼,他承认斛律光是个热心肠的好小伙子,可招揽他又不合适,只得答道:“现在还不确定。”
斛律光说:“明天我进宫去,帮你们问问,需要什么线索?”
萧琨:“你是王宫的人?”
斛律光:“我认识王陛下呢!”
“明天再说罢。”项弦现在心情很复杂。斛律光知道他们尚未商量清楚,便点了点头,离开案前。
萧琨心想:终于去睡了,这小子多半也累了,经历过死而复生,只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不想把他卷进来。”萧琨说。
“我也不想,”项弦说,“得明明白白,朝他告别。他是个好人。”
两人刚对话一句,斛律光却又回来了,显然去洗了把脸,复又坐下,说:“喝!继续喝!”
项弦与萧琨无语,但斛律光十分健谈,说说笑笑,渐渐地,项弦竟感觉到他希望结交朋友的一番真情。到得后半夜时,斛律光又解下自己的五弦琵琶,小声弹唱。项弦不似萧琨般严肃,带着酒意摸过去,教他弹奏宋曲,唱了不少词与他听。
萧琨则喝得有点多,葡萄酒后劲不小,他在地上和衣而卧,已睡着了。到得清晨时,三人都没有回房,斛律光趴在案上,项弦则倚在石柱一侧低着头,萧琨枕在项弦大腿上,睡得不省人事。
客栈老板开门,开始做生意了,项弦猛然惊醒,摇起萧琨,天已蒙蒙亮。
萧琨起身去洗漱,今日他们还要去拜访高昌王,虽然目标是阿克苏地区,但近乎整个西域名义上都在高昌回鹘的统治之下,在对方的国境中活动,无论如何得知会国王一声。外加高昌与西夏、辽错综复杂的关系,如今耶律大石更进入对方国土,显然是得到了高昌回鹘的默许,萧琨便更需要前去面见,打听消息。
高昌的大街小巷两侧,店铺与民居尚未开门。项弦与萧琨到得王宫外,递出了文书。
萧琨:“太早了罢?”
项弦:“对国王而言,已不早了。阿黄,你进去看看国王起床了不曾。”
阿黄:“我又认不得高昌王什么模样。”
项弦戳了下阿黄的肚皮,阿黄不情不愿,只得飞去为他们打探消息。
按宋的规矩,这个时候大臣们也该上朝了,道君皇帝不问朝政,日日春宵苦短日高起,太子赵桓却是天不亮就在殿内与群臣议事。
果然,不片刻便有卫兵出外,说道:“王陛下请两位入内稍等。”
客栈内,潮生睡了一夜,又习惯性地转过去,抱住了乌英纵。
他做了一个奇特的梦——自己被巨大的白猿纳入怀中,猿猴的毛发看似柔和,细摸起来却显得粗糙,当他与白猿完全接触时,竟是忍不住地全身战栗。
白猿以它的四肢搂抱,庞大的身体近乎将潮生完全覆盖,毛发与他的肌肤相蹭,犹如以自己灼热的兽躯裹住了潮生。潮生在环抱中无处可去,与它相拥,舒展四肢时全身无一处不感受到随时随地的包覆与刺激感。
惬意排山倒海般涌来,从脚心涌向胸膛,潮生颤抖不休,又充满了迷恋。只有一个词能形容——开花。
就像花朵舒展一般,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绽放,即将突破重重阻碍而释出。
接着,潮生醒了。
他被乌英纵搂在怀中,乌英纵依旧保持着成年男子的身形,抱着他睡。
潮生屏住呼吸,一脸茫然,把大腿从乌英纵腰间挪下来,还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头顶。
没有开花,潮生看了眼镜子,继而小心地去换下衣物。
乌英纵睁开双眼,听见斛律光在外头的声音。
“你醒了?潮生!”
“嗯。”潮生穿好衣服,正在前厅喝水。
“来!”斛律光说,“我带你去见我的主人……”
乌英纵不再装睡,火速起身道:“潮生?”
“你……”潮生环顾四周,说,“哥哥们不在,你要先忙么?”
乌英纵不悦道:“我怎么能让你自己出去乱逛?”
斛律光说:“我会照看好他!”
乌英纵:“不行。”
项弦与萧琨离开,乌英纵不能任由潮生被斛律光带走,简单收拾后跟在潮生身后,潮生看了乌英纵一眼,没说什么,只低头与斛律光走在前面。
斛律光醒了酒,又恢复那阳光灿烂的性情,吹着口哨在前面领路,时不时还摘片树叶,说:“那咱们一起去!待会儿有好吃的早饭,咱们走。”
项弦与萧琨在外递交文书,被引进王宫之中。
“哟,”项弦说,“高昌王挺有钱。”
“那当然,”萧琨说,“这是丝绸之路的重要继点,光是收商税,每年银两就论百万计。总算也轮到你当一次土包子了。”
项弦笑了起来,倒不是没见过富贵气象,只是高昌的繁华风格显得很不一样。
高昌王宫较之大宋,气派自然不及,占地也不大,近开封城内的王府规模,连高俅、蔡京等人的府邸亦比不上。但毕竟豪富数百年,建筑用料显得相当考究,整座宫殿以白石砌成,随处可见青金石、蓝红宝石等镶嵌,以及自丝绸之路而来的古画与黄铜制品摆设。
大内总管得了文书,亲自来迎,二人虽非正式使节,萧琨的官私两面印,却同时代表了大宋与大辽,不能不认真对待。
“王陛下已经醒了,却仍需梳洗,”高昌的宫廷总管一口汉话十分流利,说,“两位请先用早饭。”
萧琨随意用了些,只见端上来的是西域惯饮的奶茶、炸撒子与面饼,夹着血一般腌制的天山红花酱一起吃,又有烤制的小鹌鹑。
项弦:“这想必是西域风情的早饭了。”
萧琨:“吃不惯。”
萧琨有时也不明白项弦,什么口味都合适,在食物上就像潮生一般,但凡能入口的都想尝尝。
不片刻,又有胡女前来,说道:“王陛下有请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内廷主管便将两人交给胡姬,胡姬带着他们穿过数条走廊,前往王宫深处。宫中绿意盎然,随处可见拱柱、石连廊结构,较之宋地的漆木深院,这里采光极好,成群鸟儿于花园内啁啾欢唱。
鸟儿们众星捧月般围拱着中间的阿黄,分工明确,唱歌,衔花儿,还为它温柔梳理毛发。
路过花园时,项弦吹了声口哨,阿黄当即飞回,鸟儿们也呼啦一声散了。
“就说怎么半天不见你回来。”项弦低声说。
阿黄不回答,瞪大眼睛,一副没事鸟模样,四处张望。
“再装得像点儿?”项弦说。
胡女以为他俩在私下交谈,不时回头看二人,猜测起萧琨与项弦这俩俊男的来头,眼里带着盈盈笑意。
“哎。”项弦手肘动了动萧琨,示意他看。
“别胡说八道。”萧琨道。
“我只说了个‘哎’,”项弦道,“怎么就胡说八道了?”
侍从将回廊尽头大间的房门完全推开,内里铺设着镏金的红蓝间色地毯,墙上有一幅充满异域风情的美男子画像。
画像前,一张胡床上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穿着高昌长袍,虽无王冠与配饰,却自然而然地有股王者气势。
一旁则设了软椅,椅上坐着一名老者,老者双手拄着沉木拐,望向项弦与萧琨。
“这位是西域各族的主人,高昌之王,毕拉格陛下,以及他智慧的宰相,埃隆大人。”胡姬说。
项弦会意,看了眼萧琨,朝高昌王与宰相介绍道:
“这位是来自东方神州世界,大宋与大辽的,唯一大驱魔师,昆仑山森罗万象刀的持有者,他腰间盘着一条黑龙,双目能射风雷,两手能放冰霜与闪电,被称为‘无所不能的萧琨’,萧大人。”
萧琨:“……”
“你不要逼我在一国之君面前动手揍你。”萧琨小声客气地说。
项弦诚恳道:“以及他忠诚的属下,驱魔司副使项弦。”
胡姬正要翻译,毕拉格却仿佛出了一口痛苦的气,指向萧琨,以生硬的汉语说:“我知道你,太子少师。耶律大石正在寻找你的下落。”
宰相埃隆也道:“谢谢你,康姬,你可以下去了。”
那胡姬轻笑,觉得项弦很有意思,眉目传情,从他们身畔经过,告退。
“那么,无所不能的萧琨与他的属下,”毕拉格说,“为高昌带来了什么消息?”
埃隆做了个动作,卫士便搬来低矮的软椅与案几,请两人入座。
萧琨在不提及过多秘密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朝毕拉格解释了他们到西域来的原因,高昌王与宰相认真地听着,丝毫没有因为年轻而轻视他们。
毕拉格答道:“辽国已被靺鞨的女真人所攻陷,不久前耶律大石将军派出信使,朝高昌借兵,如今他正在庭州等待。”
项弦说:“我们不介入凡间争战,当下所面对的,是所有国家共同的存亡问题。”
“中原诸国,正在面临一场有史以来至为猛烈的考验,”萧琨说,“浩劫即将到来,我们在寻求解决之道。”
说毕,萧琨解下自己的腰坠,里面喷发出滚滚黑气,说:“‘魔’已现身,我们在中原的成都、大宋都城开封,都有过短暂的交手。”
毕拉格答道:“高昌古老的故事里,提到过毁灭一切的‘魔’,它们不止一个,俱是存在于大地深处的恶种,以生灵的怨恨与戾气为食。杀戮将令它得到滋养,不断壮大,在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吞噬整个世界。”
项弦相当意外:“您知道很多嘛。”
萧琨带着少许疑惑,魔不止一个?这与驱魔司的记载相悖,但高昌所流传的多半是传说,不足考据。
埃隆答道:“多年前,中土大唐已因天魔肆虐,酿成没落之祸,唐帝最终朝回鹘借兵,才解决国患,高昌也保留了不少你们中原兴衰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