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许愿吗?啊?”项弦睁开眼说。
萧琨:“你是沈括的弟子,一定能办到。”
“换一个,”项弦说,“办不到。”
萧琨:“那,有什么千里传音的法宝,能让你我分开后依旧联系上对方?”
萧琨朝项弦招手,项弦便靠过去说话,这才是萧琨的主要目的——让项弦倚在他怀里。
这个要求对许多法宝师而言依旧不可企及,在项弦眼里就简单多了。
“应声虫啊,”项弦随口道,“找找罢。”
“需要什么材料?”萧琨说,“我去弄来。”
项弦说:“你先替我将朱砂熔成汞罢,拿着。”
项弦坐起,又递给萧琨一根阿黄的羽毛,萧琨没想到项弦说做就做,摆开马车内的案几,项弦掏出一个银碟,置于案上。马车进入河西走廊外围后,道路稍平整了些,两人便开始制作法宝。
“你挺喜欢捣鼓这些。”萧琨看着项弦认真的表情,苍白的阳光从车窗外投入,伴随着寒冷的空气,照在项弦的侧脸上。
项弦:“嗯。”
他的手指捏着铁锉,低头修一枚小小的石头,将它锋锐的边缘修平整。
萧琨正要想点话来说,项弦抬头看他:“师父说,不要只顾法宝能用,还要做得漂亮。”
萧琨笑了起来,项弦说:“但我巧劲儿还是不行,没办法。”
车外,潮生不住回头看,抱着正睡觉的阿黄,生怕萧琨与项弦又不对付。
乌英纵却笑着朝他眨眼,摆摆手示意无妨。
潮生想了想,指指自己与乌英纵,想说“我们不要吵架”。
乌英纵对这哑谜不解,尚未与潮生到如此心意相通的份上,潮生有点不好意思,没有说出口。
乌英纵的表情突然变得忐忑起来,末了,问:“那只鹿……”
潮生想起在长安所见的鹿神,便道:“它好漂亮啊!对吧?”
“嗯。”乌英纵点头,说,“你认识它么?”
“完全不认识。”潮生说。
乌英纵:“我总觉得,它一定在哪儿见过你。”
潮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那天大伙儿都看见了潮生抱着白鹿的景象——一身仙气的潮生,搂着雄鹿的脖颈,鹿首稍低,温顺地与潮生贴在一起,在诸多植物与花朵绽放的仙境中,着实赏心悦目,有种“他们理应是这样”的般配感。
起初乌英纵只是心中赞叹,过后回过味来,心里却隐隐生出少许复杂情愫,再审视自身,不过是头毛发杂乱的猿,与鹿神这等灵兽相较,无论外形还是修为,都犹若云泥之差,是以忍不住在潮生面前提起它,仿佛想听他说出一句“但我与它不熟,也不喜欢它”这样的话。
若潮生告诉他“我还是最喜欢你”,那么乌英纵一定会为他死了也甘心。
“也许你们前世有缘。”乌英纵想了想,又进一步试探道。
奈何潮生并不懂乌英纵的这点心思,只是笑道:“是吗?可长戈说过,我没有前世。鹿真的太美了,又温柔又好看。”
说着又倚在乌英纵的怀里,玩他的手指头。
乌英纵沉默片刻,得不到回应,换了个话题,问潮生:“咱们已经进夏国了,你想不想故乡?”
“嗯?”潮生确实有点想家了,他起初不明白为什么一路过来,旷野中连一棵树也不曾存在。乌英纵沿途为他解释,居住在河套区域与河西等地的人需要伐木烧火,否则撑不过冬天,于是大部分山都被砍伐得光秃秃的,西北一地降雨极少,不似川蜀俱是茂密森林。
“有一点。”潮生说。
乌英纵:“记得你人间的爹娘么?”
潮生有点出神,他以为乌英纵所指是昆仑山,没想到所指却是夏国。
“你是夏国的皇子罢,”萧琨在车内说,“潮生?”
“嗯。”潮生说,“但我已近乎忘光啦,只记得我爹娘。”
潮生被皮长戈带回昆仑时只有六岁。
潮生答道:“小时候,她常常抱着我,从不把我交给嬷嬷们,她的衣服上绣着一朵小花儿,身上很香,是香粉的味道。”
“你爹是李乾顺?”项弦在车内问。
“对。”潮生说。
“狠角色。”萧琨说。
“唔。”项弦自然知道萧琨意指,李乾顺在国内打压权臣,巩固夏国皇权,杀得外戚们血流成河。
“想回家?”项弦问,“萧琨不着急的话,咱们可以拐个弯,往银川去。”
萧琨本来也想问,但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便没有开口。
“不啦,”潮生说,“咱们还是继续赶路罢。当初我娘生了病,快死了,皮长戈告诉她,我们只有六年的母子之缘,我得回昆仑山了。作为交换,长戈以句芒大人的树汁,为她续命,保她寿终正寝……”
数人都明白了,当年潮生与母亲不得不分离,想必是相当难过的回忆。
孰料潮生却笑道:“……我娘实在舍不得我,她说,她就算明天就要死了,今夜也绝不会将我送走。这话我会永远永远地记得。”
车内车外俱沉默。
此时赶车的那车夫说:“小少爷,人间骨肉之情,就是这般哪。”
潮生与车夫笑道:“是吧?这会儿想起,我娘真的很爱我。”
乌英纵问:“后来呢?”
“但我爹做主应承下来。”潮生说,“他觉得我娘太傻了,就算我不走,她也活不了几天,人一死,不就更见不到我?不如留个念想,来日还有再看一眼的机会。”
在这沉默里,潮生感慨道:“于是我爹就把我送给了皮长戈,我娘应当也活下来了。长戈说,我俩的缘分已经尽啦,再去探望她,不是好事,让我别再回银川。”
乌英纵道:“我也还记得我娘,两百多年了,从未忘过。”
“她是怎么样的?”潮生说。
“灰色的,”乌英纵说,“胸腹那撮毛很软,小时候我总爱握着玩。”
乌英纵抓着潮生的头发,在掌心揉搓,笑了起来。
没有金龙的神州大地实在太广阔,离开汴京后已有十余日,道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从前项弦有时会去茶馆中听说书,大多是前朝侠客们的故事。在说书人的口中,侠客这日在荆州,下一回就到了洛阳,行军月余,光阴荏苒……但到了自己的身上,这等路途便漫长无比,他们在行程中,必须设法度过这漫长的时光。
“萧大人、老爷,今日咱们就到沙洲了,”乌英纵说,“若继续赶路,深夜能到阳关。是在沙洲停一夜,还是前往阳关,请示下。”
“且先休整。”萧琨知道这一路上全在坐马车,实在太乏了。
“阳关,是那个‘西出阳关无故人’么?”潮生问。
“是的。”项弦说,“离开阳关后,就是西域,进高昌国境内,再前往天山,还得再走六天,咱们先在沙洲补给。”
虽是如此,却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采购的,在长安接受的百姓馈赠,一路上连吃带散,到现在也没吃完,馒头已硬得如磐石一般,都可系上绳当流星锤了。
鸣沙山下,一泓月牙泉畔灯火如昼,沙洲城内难得地繁华起来,犹如世外桃源一般,满城灯火,更布设了夜市。
总算回到人烟鼎盛之地,潮生欢呼一声,下车活动身体,乌英纵前去投店,项弦与萧琨则去找城中澡堂。
沙洲乃是离开中土,前往西域世界前的最后一站,自汉时起至隋、唐、宋,辽,丝绸之路商贸货物在此间中转,每年为李家王朝收上数以千万计的商税,为党项人把守的咽喉要地,此地有党项卫兵四处巡逻,以确保无人滋事。
虽然元宵已过,房顶却依旧张挂着彩灯,映照夯土建筑,别有一番西域风情。供商人们沐浴的澡堂内铺着来自大食国的华丽地毯,还摆上茶点供众人歇息。
蒸汽氤氲时,乌英纵赤裸胸膛进来,小声道:“萧大人、老爷,沙洲的所有客栈都住满了。”
萧琨:“住澡堂罢。”
项弦一想也行,总比在外宿营好,朝萧琨说:“我去买点材料,制法宝用。”
“我陪你。”萧琨沐浴后与项弦出来,两人都十分清爽,身上还带着皂荚的气息。沙洲的夜晚寒冷,商人们的热情却丝毫不减,又有胡姬在市集上载歌载舞。月牙泉畔,中原、南方与西域的食肆正是热闹时,许多单身汉点一碗酒、一笼蒸羊肉,便坐在食档前看胡姬跳舞,听龟兹人奏乐。
市集上已近收摊时分,项弦说:“买青金石与红宝石,从库拔来的商人兴许就有。”
萧琨陪他在市集四处闲逛,他对购物毫无兴趣,有一段时日不曾逛过街了。
“看你那满脸无趣的模样,”项弦说,“先去食肆坐着喝酒罢。”
“想必我又扫兴了,”萧琨说,“我不喜欢逛集。”
项弦也不太逛,偶尔来了目标也总是很明确,为了买吃的,这会儿看见宝石摊上琳琅满目的石头,一时挑得头昏眼花。
“上一次在银川闲逛,是与撒鸾一起。”萧琨自然而然地答道。
项弦想起了萧琨的另一个心病,撒鸾失踪后,迄今还未被找到。
“他应当很依赖你,”项弦说,“你是亡国后他唯一的倚仗。”
萧琨:“不,他很厌烦我,他觉得我做得不够,是个靠不住的人。”
项弦:“怎么会?”
萧琨突然笑了起来,说:“这话像潮生的语气。”
“兴许待一起久了。”项弦也觉好笑,选好了宝石,让萧琨付钱,准备今夜就开始制作他的应声虫。两人回到食肆上坐下。
“他想让我驾驭龙,释放法力,朝着金营军队喷火,杀光他们。”萧琨感慨道,“我告诉他,驱魔师不能这么做,纵有再强修为,也不可能去为他屠杀凡人。但我愿意带兵打仗,愿意保护他,也愿意用我的凡人身份,尽最大努力去守护耶律家。”
“只是,他觉得这没有什么用罢了。”萧琨淡淡道。
项弦明白这确实是亡国少主会提出的要求,毕竟萧琨只要愿意,单枪匹马杀进万军之中,取完颜宗望首级不是难事。
但这违反了驱魔师不得干预人间王朝与战争的规训,毕竟杀一个士兵是杀,杀十个也是杀,百人千人,乃至万人十万人……也是杀。最终必将越陷越深,化身为炼狱修罗,甚至被魔气吞噬。
“我若这么做,”萧琨说,“你就有活儿干了,想必还得提着智慧剑来追杀我,朝我念一番驱魔诀,再大喝一声‘驱魔’,让我魂魄消散。”
项弦认真地说:“但你没有,你守住了自己的心。”
萧琨陷入思考,修长指间摆弄着一物。
“那是什么?”项弦注意到萧琨手里多了一件东西。
“没什么。”萧琨只在方才想起,撒鸾曾经送给他一件礼物,乃是青玉刻的小龙,这些日子里竟是彻底忘了它,于是翻出来看看,确认是否已丢失。它没有任何灵力留存,不过是街边最简单不过的摆设。
“我看看?”项弦问,“哪个相好的给了你信物?上回我翻你腰囊时还不曾见着,住手!我要翻脸了!”
萧琨想制止他,项弦却不死心。
酒端了上来,萧琨拗不过,只得索性给他。
“撒鸾也有一枚,”萧琨问,“一模一样,能根据这两枚摆设,追踪到他的下落么?”
两人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