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琨有许多话想问,奈何潮生不解风情,还朝着空中挥手。
“下回再见,你设法留住它。”萧琨说。
“为什么?”潮生一脸茫然。
项弦:“咱们还有许多事没问清楚,你与它熟,它只愿意与你对话。”
“可我俩以前也不认识,”潮生说,“不熟呀。”
项弦:“传说白鹿乃是北神州掌管梦境之神,驱魔司古籍中有过记载,秦晋、唐时都曾出现,与苍狼出双入对。在唐时,它还短暂加入过人间驱魔司。”
“正因为此,”萧琨正色道,“苍狼白鹿,与驱魔司渊源颇深,说不定能好好谈谈。”
项弦搭着萧琨,知道萧琨想尝试看看能不能让鹿神加入,将是极大助力,但对方似乎还有要事:“反正有缘总会再见,它也告诉了咱们事情的经过。”
“唔。”萧琨说,“回去问现任知府罢。”
黑翼大鹏鸟虽飞走,白鹿也已消失无踪,但项弦与萧琨边走边讨论,具体内情,大抵也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黑翼大鹏存在已久,不知为何入了魔,而白鹿则不知与其有何恩怨,正设法净化它。
双方在太行山斗法,白鹿被黑翼大鹏吞食,但它明显无法彻底同化鹿神,像吃人一般将对方的力量与魂魄化作自己的一部分,于是鹿神就这样卡在了黑翼大鹏的嗉囊里。而黑翼大鹏亦寻找到了隐蔽处,开始设法消化。
在它躲藏于长安古水道遗迹深处时,出门约会的晚香与那名唤作“霍弘”的年轻人,无意中撞上了它,于是霍弘被吞噬,晚香在恐惧中逃回了王家大宅,她不敢细说,或是已被吓得语无伦次。
被锁在后院厢房以后,想起情郎惨死,晚香生出了自绝之念。
“很合理。”萧琨听项弦拼凑出了整件事的经过。
项弦:“黑翼大鹏鸟所吃下的玩意儿,都会变成它的一部分。”
乌英纵:“它曾是巴蛇的前任妖王,其实力十分强悍。”
关于大鹏鸟,古卷上鲜少有记载,兴许妖族对它们曾经的妖王入魔一事相当忌讳,抹去了不少记录。
“你们觉得我是凤凰吗?”阿黄突然破天荒地问了一句。
萧琨忽然停下脚步,看了项弦一眼,项弦却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走,萧琨会意,便与项弦下山前往官府。
“我不知道。”潮生伸手,让阿黄停在自己的肩头,说,“我觉得……嗯,怎么说呢?你的脉轮很奇怪,不像寻常妖怪的脉轮,可是……又未到凤凰那么强大的地步。”
阿黄望向山下,忽道:“我若是凤凰,想必我无论如何,也该记得大鹏鸟。”
潮生说:“你是阿黄啊,是不是凤凰,没有关系,对不对?”
阿黄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又展翅飞走了。
乌英纵与潮生牵着手,慢慢地走下山去。
潮生突然想到白鹿所展现出的梦境里,在遭遇危险时,霍弘所喊出的一句话。
“快走啊——!”
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与乌英纵被重重铁链困在倾宇金樽罅隙里,情急之下向潮生喊出之语奇妙地重合了。
潮生不住打量乌英纵,乌英纵不知其心中所想,说:“你一定累了,咱们回去罢?”
“不,”潮生正色道,“还有好多百姓等着看病呢。”
“好,好。”乌英纵毫无原则,“只要累了就得回去歇下。”
潮生突然抱住了乌英纵,把头埋在他胸膛前。
乌英纵:“?”
乌英纵摸了摸潮生的头,潮生脸上发红,与他分开,又回忆起梦境里晚香与霍弘之情,隐约明白了什么。
项弦与萧琨来到官府中,询问知府师爷。全城已被大明宫的打斗所惊动,但自唐末后此地就不再住人,宫殿也早已毁于战火,如今只能用“遗迹”来形容。
知府派出军队,前往全城巡逻,以防有人趁机滋事抢劫偷窃。
“晚香啊。”
官府中不可能有关于晚香的记载,毕竟上一任知府是王朝英,他买来小妾不会在官府内备案,而师爷曾是王知府的助手,对王家的大小事宜了若指掌。项弦问过究竟后,方知王朝英上任时带来了全家数十人,唯独这名叫晚香的小妾,是在长安所买。
当时晚香正在城内舞凤楼弹琴卖艺为生,据说有一名竹马之伴,在为她筹集赎身钱。至此项弦再无怀疑。
项弦正想结案之时,萧琨却问道:“是否叫霍弘?”
“这……”师爷露出为难的神色,萧琨又道:“长安城中,还有杀手组织?”
师爷脸色顿时变了,知道萧琨不好糊弄,与其对视,萧琨目中隐隐焕发蓝光,师爷心下一凛,只得据实答道:“是一名所谓的刺客,现下贤君治世,唉,这等乌合之众……”
“刺客帮派唤什么名字?”萧琨又问。
师爷避而不答:“他们极少在长安城中活动,大多位于祁连、甘南一带,这名……霍弘,乃是学艺归来,独自于城中接些散活儿,当然,仇杀等事不能做,大多也是上门要债等。”
项弦回想起幻境中那年轻刺客的身材,显然训练有素,不似寻常地痞。
“名称?”萧琨再问。
“据说是唤墨门。”师爷垂下眉眼,答道。
“结案罢。”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铺开纸,将案情简明写就,交付于师爷,师爷去请知府盖印,再发出加急信报,经驿站送往开封,结案。
第31章 出塞
离开长安时,不少百姓等在官府前,把项弦与萧琨吓了一跳。
“昨夜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项弦问乌英纵。
“快三更。”乌英纵抱着困得不行的潮生,说,“潮生?大家来朝你告别了,快醒醒。”
潮生睡眼惺忪,百姓们纷纷朝他跪拜,潮生忙道:“快起来!举手之劳而已!”
项弦看着这一幕,有种久违的感动,萧琨则沉默不语,将前来向潮生道谢的长安百姓扶起。相送的知府咳了声,脸色不太好看,毕竟这是他的治地,民生困苦,乃父母官之过。
又有人力所能及地送来自制的干粮、肉类等物,潮生说:“我怎么能收?留着家里自己吃罢。”
“没关系,收下吧,潮生。”萧琨小声道。
潮生有点茫然,于是点头。官府门外闹哄哄地折腾了好一阵,总算装好车,出发,后头浩浩荡荡的上万人,又涌到正道上叩别。潮生有点难过,不住抽鼻子,掀开车帘看,喊道:“你们回家吧!”
项弦与萧琨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咱们也救了全城百姓嘛。”项弦当然知道萧琨在想什么,安慰道。
“什么?”潮生茫然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当然啊。”
乌英纵笑道:“没什么,再睡会儿,午饭喊你。”
潮生于是蜷在乌英纵怀中。当初离开汴京时,一行人磨磨蹭蹭,这会儿万人相送,倒是风驰电掣,不敢多逗留,犹如逃荒般出了城,看项弦那模样,恨不得下来亲自拉车。
萧琨叹了口气,说:“在潮生的身边,我总觉得自己须得反省。”
我为这世间做了多少?萧琨还记得自己年少学艺时,师父乐晚霜亦耳提面命,教授予他身为驱魔师的职责,想必每一名驱魔师都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这一身技艺、法力、根骨、乃至天资,为的是什么?驱除天魔,降妖解难,归根到底,终因守护世上的生灵。
“常与皇室打交道,”萧琨说,“与朝廷中人论事,让我渐渐地以为自己是皇权中的一员,忘了本职是保护众生。”
项弦始终一声不吭,小时候,师父沈括在这点上也没少教训他——年轻人,不要傲慢,生活在神州大地上的千千万万人,才是你的使命……莫要因技艺高强,呼风唤雨,就以为自己跳脱三界了。
萧琨从项弦对待皇帝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这厮虽平日里吊儿郎当,却比自己更傲更不服管,想获得他的认可,必须与他旗鼓相当。
而萧琨正是凭借几番交手与共同对敌时所展现出的实力做到了这一点。
换句话说,在项弦的眼里,凡人与他确实是不一样的,哪怕他也愿意慷慨解囊,散金散财以赈济,实则将凡人当作了飞禽走兽中的一大类,赈济相当于持修中的喂养;降妖驱魔,则像在保护小动物。
项弦在马车上沉思。
萧琨自省完毕,认为自己要向潮生学习,将每个人当作真正的人,而非将世界简单地划分为“驱魔师”与“众生”。
“我觉得,兴许不能解放智慧剑的全部力量,也正因为这点,”萧琨朝项弦说,“项弦,我相信,你一定能驾驭它,既然它选择了你,你就得主动去克服。”
乌英纵一手轻轻示意萧琨,不要提这个话题。
项弦那俊脸顿时沉了下来,充满了攻击性,萧琨略觉诧异,这不是你先前告诉我的么?
“所以呢?”项弦的语气变了。
萧琨没有用幽瞳窥探项弦的内心,试图解释自己并非另有用意。
“没有所以。”萧琨道,“咱俩进城后,都未关心过长安的百姓,不是么?今日潮生……”
“对我近来干活儿又不满意了?”项弦抢白了萧琨一句,“有什么要求,你可以说。”
萧琨马上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项弦说:“那就犯不着教训我,正使,你是我上司,不是我爹。”
萧琨没有说话,观察项弦脸色。
“我只是……好罢。”萧琨说,“你生气了?”
萧琨知道这是项弦的心病,但自打两人认识,项弦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多,萧琨本以为他对此挺坦然,就像他对自己半妖的血统一般。
“我从来不提你妖怪的身份,是不是?”项弦说,“你也别提智慧剑。你又知道我没试过控制住智慧剑?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这话项弦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我不揭你的短,你也别来教训我。
萧琨听到时,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他自认为早就看开了,毕竟血统由不得自己,但这话从项弦口中说出时,他依旧觉得难受。由此可见,他也不那么地坦然。
一时车内无话,马车离开关中平原,一路往西。
春宵苦短日高起,率先打破车内沉寂的人是潮生。
潮生终于睡醒了,在乌英纵的怀中伸了个懒腰。
乌英纵躬身出车外,将空间留给三人。
“咦?”潮生问,“怎么又吵架了?”
项弦:“?”
萧琨:“……”
“你怎么看出来的?”项弦问。
“因为你俩没有搂在一起。”潮生说。
萧琨:“我什么时候与他搂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