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乘船顺流而下,抵达恭州。时近岁末,江面上一层白茫茫的雾。
船舱中,项弦、萧琨与潮生三人坐在案前,木案上摆放着断成两截的智慧剑。
潮生快要哭了,说:“我……我……是不是上回……我拿着乱挥……弄坏了它?”
萧琨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从认识项弦那天起,智慧剑就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哪怕天魔转生,神州哀鸿遍野,面对再强大的敌人,只要项弦抽剑,金光现世的一刻,他们就绝不会落败。
而上一世,自己架住入魔后项弦的杀招,令智慧剑断成两截,那场面深深震撼了萧琨。
项弦入魔了,萧琨为了唤醒他,当时再没有办法,只能竭力阻止;事实上智慧剑断,亦是驱使他下了最终决定,拼着让宿命之轮回到穆天子手中,也要强行发动回溯的原因。
毕竟斛律光已死,心灯消失,智慧剑再断后,他们失去了驱魔的手段。
萧琨本以为回溯后,他们依旧会仗着项弦手中的神兵所向披靡,没想到就连时光逆转的强大力量,亦无法修好它。
这下萧琨连死的心都有了,他猛地一捶案几,把潮生吓了一跳。
项弦在度过了最初的震撼后,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不,不是你,潮生。”项弦平静得让萧琨很意外。只见他握着剑柄,持神兵的上半部分,拇指抚过断口:“这应当断了有一段时日了,只是我没拔剑,一直不曾发现。”
项弦面对强敌时,只需抽出少许智慧剑,便能借力施展绝世武艺,这些年里,能让他完全出剑的机会少之又少,不过寥寥数次。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的话。”项弦朝萧琨说。
萧琨:“别提了。”
项弦简直冷静得非同寻常,说:“你告诉我,智慧剑终有一天会断,因为我会以它屠杀凡人……”
“怎么可能!”潮生说,“你不会这么做。”
项弦注视萧琨双目,萧琨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告诉他真相?智慧剑是被我亲手所斩断?因为你在上一世入魔了?开封城外战场上所发生的那一切,依旧历历在目,说出实话后,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正当萧琨把心一横,要开口时,项弦却说:“我后来仔细想过,兄弟,搞不好我真的会这么做。”
萧琨心头一凛,望向项弦。
项弦安抚潮生道:“别害怕,哥哥本性不是这样的人,但这世上有许多事,明知道是错的,也会控制不住自己。”他叹了口气,又说:“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金兵打到了开封城外,我手持智慧剑,入魔了,眼里只有鲜血,脑子里只有杀意,我想把他们统统杀光。”
萧琨暗道:既然如此,也不必我再说了,前世依旧会透过梦境,产生影响。
项弦又以复杂的目光看着智慧剑。
潮生安慰道:“那不是真的,哥哥,只是个梦。”
“然后呢?”萧琨却道。
“然后你用手中双刀,架住了剑,”项弦沉声道,“让我快点醒醒,于是我醒了。”
项弦的眼里带着少许迷茫,又伸手摸了摸潮生的头。
“认真说来,”项弦道,“智慧剑似乎一直在抗拒我,从交到我手中的那一刻起,我就有这种感受。”
萧琨:“不,项弦,不要这么说,你是持剑者、不动明王传人。”
项弦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看案上断剑,说:“你觉得这话有说服力么?”
萧琨一手扶额,说:“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在幸灾乐祸?这是你的家传宝剑!”
项弦的心情一直也很复杂,但被萧琨这么一说,骤然意识到了:“有一点?唔,兴许我内心深处,也不屑于得到它的承认罢?仿佛我这一辈子无论做什么,都在努力地获得它的承认。但我就是我,凭什么我要朝一把剑证明自己?这下好了,大伙儿一拍两散,就这样罢。”
“这是什么话!”萧琨当真抓狂了,差点就要吼他。
“别生气!”潮生马上试图缓和气氛,“其实断了也不是不能修,对不对?”
项弦倒是先想清楚了,这么说来,从今往后,他不能再召唤不动明王附体,也不需要再费心思了。持剑曾是他的责任,现如今随着它断成两截,一切也宣告结束。
“否则呢?”项弦反倒变得轻松不少,认真道,“我就算痛心疾首,呼天抢地,又有什么用?”
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萧琨正思考着修复它的办法,只听项弦又道:“所以,咱们不用再去挑战魔王了?这是天意,天意啊,你可以回去专心复国,我也可以回开封。不过在这之前呢,咱俩要么先……哎呀!干什么!别动手!”
萧琨按捺不住,越过案几,摁着项弦要揍他,潮生忙道:“这船很小!会翻的!”
项弦侧身,一副欠揍表情,横拳抬腿缩在船舱一头,充满提防,只怕萧琨再来揍自己。船舱中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萧琨简直对他忍无可忍,说:“你当真是个混子。”同时眼望他的表情,心里又不禁感慨:
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萧琨认真端详断口,再盯着项弦,说:“凤儿。”
“哎,”项弦正色道,“别叫我小名。”
潮生笑了起来。
萧琨认真地说:“先前你有智慧剑,我打不过你,这下你的倚仗没了,你是不是得给我老实点儿?”
潮生的笑容陡然消失,项弦顿时暗道不妙,自己与萧琨的武艺相仿,真要说起来,萧琨还高了自己半筹,先前自己有神兵智慧剑,眼下剑已断去……
“……你要是再胡说八道,说什么弃守护神州职责于不顾,我真的会动手打你,”萧琨说,“你给我老实点儿。”
项弦拿着剑柄,朝萧琨比画,气势不能输:“来啊,我不怕你!”
虽然项弦嘴上说着不怕,眼神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只是开个玩笑,”项弦改口道,“放心罢。唉!我就是个劳碌命!有没有智慧剑,我都注定了得去拼死拼活一番,躲不掉的。”
萧琨当然知道项弦并非真的这么想,只因这许多年中,谁也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便将担任护法武神、持剑救世的重任压在了他的身上,多少对他有点不公平。
更何况智慧剑始终没有真正承认过项弦,成为他的一个心病,既让他为这世界付出一切,又不认可他,换了萧琨自己,也会觉得憋屈光火。
智慧剑威力全开之际,托付了神祇的意志么?若那位不动尊清楚这一切的经过,此时此刻,祂又在想什么?
“咱们先不说为什么断,”潮生说,“哥哥们,它还能用不是么?”
“唔,”项弦说,“只能发挥一部分力量。”
“它依旧会绽放出除魔之光。”萧琨想起来了,智慧剑虽断,却依旧保留着部分功能。
“幻化不出其他形态,”项弦道,“无法降神,因为降神须得用我法力,注入剑身,令七光符文同振,现在还勉强能对魔族造成伤害罢。”
萧琨将上下两截剑身拼在一处,潮生说:“这儿有糯米糕,加点鸡蛋清,把它先粘回去看看么?”
萧琨与项弦同时沉默,不知如何回答。
“啊,”潮生道,“我只是提出一个设想,也许只要灵气顺着剑内的流动路径贯通,就还是能……照旧使用?”
萧琨:“是不是可以用……较为稳固的办法?比如说拿藤箍一下?”
“啊!”潮生说,“是的!”
“没有用。”项弦说,“剑是能拼回去,但中间断了,法力过不去。”
“试试看罢,”萧琨说,“潮生,你来。”
潮生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枚种子,放在手心,催动藤蔓攀爬生长,缠上智慧剑身,收缩,将它牢牢箍在一处。萧琨则取出唐刀,削去多余的部分。
“好了。”萧琨做了个“请”的动作。
项弦:“………………”
“先这样罢。”项弦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不如我双手持上下刃,学你用二刀流呢。”
“也可以。”萧琨要解开藤蔓,项弦却道:“不不,别再折腾了。”
“回去问禹州?”潮生说,“他说不定会有办法,或者我去翻翻看白玉宫的古籍。”
萧琨:“让我想想,也许能重铸的,我读过不少煅冶的书……唔。”
萧琨绞尽脑汁,回忆学艺时所知,隐隐约约,想到了某个传说。
“别想了,再说罢。”项弦挥了两下智慧剑,修复所用的藤蔓轻若无物,倒没有任何影响,奈何每当法力注入之时,到了断口处便不再往前一寸,只能调用半截智慧剑的力量。
“暂时不要再讨论它了,”项弦将剑格处的绿叶摘干净,说,“过后再慢慢地想办法。是不是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得去圣地,妖族圣地就在三峡深处。”萧琨寻找着合适的区域,说,“我们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最后巴蛇去了哪儿?”项弦没有看清巴蛇去处,问道。
“它裹挟善于红,逃入了锦江。”萧琨答道,“我们已经快到了,船家,我们就在前头下船。”
小船划近浅滩,在一处码头前靠岸,萧琨结算船钱,与他们沿江滩走去,不时望向两岸的群山。这里是进入巫峡之前的最后一个船只停靠点,再往前,就是无数孤崖了,水流湍急,江边怪石嶙峋,无法再靠岸。
他们沿途整理过那日成都大战后事情的经过,项弦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你又怎么知道巴蛇会到这儿来呢?”
潮生跟随他们在江畔行走,萧琨仍在回忆上一次的遇袭地点,项弦则捡起江边的石片,教潮生打水漂,说:“你看,你得选这种扁平的,打出去水波才多。”
“别玩了。”萧琨很难判断确切位置,说,“预言告诉我,巴蛇一直在长江中徘徊不去。”
项弦直起身,说道:“又是预言?”
“善于红的入魔已经验证过了,是不是?”萧琨朝项弦说,“预言还说……”
项弦:“记得,你告诉我,魔王穆天子分为三魂,一魂与巴蛇结合;一魂与黑翼大鹏鸟相融;第三魂则始终留在天魔宫,化作‘树’,是这样罢?”
萧琨答道:“按我理解确实如此,他掌握了天魂、地魂、命魂,三魂各自分开的秘术。也正因如此,穆天子在天魔宫中的主身,比真正的魔王实力,要弱了不少。”
项弦捡起几枚完美的鹅卵石片,放在掌中让潮生挑选,又说:“所以巴蛇作为魔王的其中一个分身,在蜀地释放魔气,渗入驱魔司,朝善于红下令,是这样罢?”
萧琨眺望江畔,答道:“这是我推断得出的结果。”
项弦认真地说:“我现在有个问题,善于红怎么知道咱们会来偷袭?”
萧琨眉头深锁,这是他无法解释的。
项弦:“我猜你想说‘我也不知道’,行,就先放着罢。”
“咱们现在要分头击破,依次净化穆天子的前两个分身,是这样?”项弦说,“待得最后对阵真身时,负担便将减轻许多。”
“是的。”萧琨一直以来朦朦胧胧未曾真正想清楚,项弦却以旁观者的立场,一句点出了关键问题。
“你别告诉我你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项弦震惊了。
“没有这回事!”萧琨说,“我只是……只是……嗯,你说得对,穆天子一分为三,同时也削弱了他自己的力量,对!这是个好办法!”
项弦:“……”
“我没有你想的这么不靠谱,”萧琨道,“智慧剑的事,让我很混乱。”
项弦:“你又偷看我的念头?”
萧琨:“我没有。”
项弦:“我可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