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过红绳后,两人又到香炉寺外,项弦时刻看天,萧琨略带疑惑,不知他何意。
“来,你来摘,”项弦朝萧琨说,“我看高处那俩不错,已有点红了。”
“你想要桃子,找寺里要,不至于不给你。”萧琨简直没脾气,才知道项弦要偷寺里的桃子。
项弦:“他们抠得很,不会给的,就怕给了一个,香客全来要。动手自己摘就是了,我抱你,你上去。”
萧琨堂堂大辽太子少师、大宋驱魔司使、神州大驱魔师,竟是被项弦架着,在香炉寺外偷桃子。
项弦好说歹说,最后半抱着萧琨,偷下来一枚,一时只听院墙内守寺的狗狂吠起来,惊动了僧人,两人忙一阵风般地逃了。
第55章 烧尾
开封城中,午后:
蔡府遣人送来夜宴的金帖,上有蔡京亲笔写就的两个金字“烧尾”。
蔡京乃是开封书法大家,擅写行书,且自视甚高,号称与苏轼、黄庭坚、米芾三人并肩。传闻江南方家为求他的“紫气东来”四字,豪掷四千两纹银,乃货真价实的“一字千金”。
“哇!”潮生除却对赵佶的瘦金体看走眼过一次,其余墨宝依旧是识货的,看到蔡京的字,顿时如获至宝,说,“这俩字好看!”
乌英纵跟随沈括与项弦日久,大致能知书法之美,却因蔡京乃著名的奸相,对其没有半点好感,连带着看字也不喜欢。
“好看在哪儿?”牧青山正吃着驱魔司内结出的青桃,被涩得五官变形,又不识字,说,“不明白这东西怎么就好看了。”
斛律光也凑过来,跟着欣赏了一番,说:“像条出水的鱼儿呢。”
“对啊!”潮生如获至宝,只因“烧尾”二字,似足鲤鱼出水,直跃龙门,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既有其天然生趣,又与宴意相合,比道君皇帝那瘦骨嶙峋、一副没吃饱模样的字好看多了。
待潮生满怀期望翻开请帖,见里头的字不是蔡京亲自写的,又没了兴趣,将菜单扔到一旁,找来小刀,开始拆包金的贴封,预备妥当收藏。
斛律光在旁帮他,乌英纵则预备了众人的宴服,让他们逐一换过。驱魔司为武司,除却潮生身份特殊之外,其余人俱以武服赴宴,且都身无官员品级。为此乌英纵特地下了一番功夫,只希望不丢项弦的人,进了蔡府看看情况,让潮生见个世面,吃完走人为上。
斛律光头一次穿上汉人衣服,其灿烂英姿自不必多表,他虽奴隶出身,却仿佛自然而然地带着异域王子的气质。牧青山身着驱魔司官服时,又是另一番生来厌世的官家子弟表情。
两名俊男各有风采,各有气质,一如广漠中的明朗亮色,一如青山沉黛松柏。
乌英纵朝斛律光说:“你虽出身西域,但现如今跟了老爷,就是宋人,也算驱魔司一员,赴宴时跟在我身后,须得服侍好潮生。至于青山,你随意。”
“好。”斛律光答道,“不乱说话,是罢。”
乌英纵打量斛律光,心情十分复杂,初时他确实稍有提防,觉得斛律光待潮生过于特殊,待得相处日久,发现这小伙子天真烂漫,对谁都不存坏心思,较之潮生更不通人情世故。但凡是个人朝他笑一笑,彼此就是朋友了。
项弦一路上耳提面命,吩咐斛律光不可引发争风吃醋,他便在潮生面前收敛许多,潮生与乌英纵独处时,识趣不再去凑热闹,只趿着拖鞋四处走来走去,未免无聊。
在牧青山加入后,斛律光总算有了个缠着的对象,牧青山也不赶他走,任由斛律光在身边东拉西扯。
对斛律光自己呢?
自从懂事,高昌人就将他视作奴隶,虽不至于打骂,却也不会闲着没事做来尊重他,与他称兄道弟一番。虽得高昌王青眼,斛律光却很清楚自己被喜欢的原因是跑得快,能为国王派上用场,偶尔还会让他去杀个把人,当然,全是坏人。
调查漠匪那回,毕拉格像往常一样下令:“要么他死,要么你死。”于是斛律光自信地回答:“我这就去了。”他追踪大半个北疆,只不料强中自有强中手,折在萧琨的刀下。
斛律光从不怕死,向来觉得死也挺好,毕竟是人就得死,死了就转世了,这一世修得不少因果,来世定比今生过得好。
而在潮生光辉灿烂的法术之下,斛律光隐隐感觉到了美妙的新生在彼岸等着他。
那是母亲临死前所说的“我去了,儿,来生在朝我招手……”。
他这辈子过得还算可圈可点,但他的娘亲过得太累了,早点离世,也算解脱。犹记得小时的他跪在母亲身边,朝她挥手道别,再被高昌人带走,前去尽他在人世中的一点责任。
与项弦等人相遇时,萧琨与项弦竟因杀错了人,而朝他跪拜致歉。这是在高昌从未有过的,诸多奴隶,杀了就杀了,哪怕杀错,对王家又有何“歉”可言?斛律光还听萧琨说“你这个朋友我交了”,相当震惊。
这使得他对这伙人十分好奇,起初他朝他们隐瞒了自己的奴隶身份,与他们称兄道弟。揭开以后,项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方地接受了。
那并非刻意地视作寻常,而是源自本性的无所谓,与身在高昌的处境完全相反。高昌人偶尔会待他客气,实则还是将他视为奴仆。在项弦身边,大伙儿虽打趣揶揄,却都将他视作同伴。
斛律光于是也学着乌英纵唤他作老爷,甚至还被带进了昆仑山的仙境。
主人若是高昌王,想必会让他在白玉宫下,玉珠峰的石碑前等着,决计不会给奴隶一个参拜神仙的机会。
而他不仅与他们同吃同住,还亲眼看见了龙。
项弦更与他开玩笑,说:“如今你可是龙的徒弟了。”
这是斛律光平生第一次真正尝到所谓“对等”的滋味,这感受相当奇特,令他有点畏惧并无所适从,却又隐隐约约,觉得本该如此,理所当然。
他在前院的屋檐前坐下,试穿乌英纵准备的黑靴,乌英纵很细心,为每个人定做的衣裳适身,连鞋袜都很合脚,这衣裳与其他人的也并无区别,不因他是奴隶而显得简单,该有的都有。
“从前在高昌,”斛律光朝牧青山笑道,“奴隶没有上衣,只有一条裤子,也没有靴子。”
牧青山与他并肩而坐,看着他换鞋:“难怪你喜欢打赤膊。”
斛律光:“那双皮屐,还是王陛下赏我的,否则我得光脚。”
“穿上汉人衣服,整个人不一样了。”牧青山说。
“是么?”斛律光说,“但穿了上衣,我还是不太习惯,你也是。”
牧青山打量斛律光片刻,斛律光换好衣服,外头下起了小雨,他出神地坐着,内厅里传来潮生的笑声。
“走罢。”乌英纵带潮生出门,一行人准备去赴宴,他又朝斛律光反复提醒,带着的三个人里头,乌英纵最怕就是斛律光乱说话,毕竟潮生看得住,斛律光看不住,谁也不知道他碰上个什么人,交上朋友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我来赶车!”斛律光说。
“不用。”乌英纵让他到马车里来,早已雇好了车与车夫,说,“一定要有武官的模样。”
项弦曾与萧琨讨论过,是不是也该给同伴们一个职位,毕竟这么混处着总归不是办法,乌英纵曾是驱魔司管家,有职位也领俸禄,其余人等总该登录为驱魔师,记录在案才是,来日驱魔收妖,也好名正言顺。
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朝官府申领银钱,人多出好几个,光靠萧琨与项弦的薪俸,当下倒养得起,若再招揽同伴呢?迟早有被吃垮的一天。
“哇,”潮生笑道,“白驹儿!你真好看!”
“是么?”斛律光学着萧琨,端坐于马车内正中位上,双手搁在膝前,一副大驱魔师的派头,他体内有心灯,在心灯的影响下,容貌显得温润如玉,“我像不像老爷?”
“不要东施效颦,老爷不可能像你这么坐。”乌英纵说。
“他能躺着绝不坐着,上了车铁定随处一歪。”潮生道,“你不笑时,气势就像琨哥了。”
“别开口说话,”牧青山道,“还有模有样的。”
斛律光努力地严肃起来,只坚持短短片刻,又哈哈哈地大笑,一时间车内变得嘈杂,乌英纵只觉每天被他们吵得头疼。
“真好看!真好看!”潮生上手想摸,忽有点担忧,问乌英纵,“我可以摸他么?”
乌英纵简直哭笑不得,问:“这话你问我?不该问他?”
潮生又笑着伸手过去摸斛律光,片刻后牧青山也上手开始揉他。两人不住将斛律光摸来摸去,斛律光只笑着稍稍避让,无论他们怎么作弄都不生气,满脸通红,弄得衣冠不整,十分快乐。
“别闹了,”乌英纵说,“到了。”
“驱魔司贵客到——”门口家丁唱喏。
潮生:“他们的石狮子声音好像人。”
牧青山:“那就是人,不是石狮子。他们用人守在门口,负责叫唤。”
蔡絛听得“驱魔司”三字,当即放下客人,亲自来迎,看见乌英纵时便亲热上前,笑道:“乌兄!”
蔡絛先与乌英纵拉手,再拍他肩臂,乌英纵只略一点头,说道:“我家老爷与萧大人,回往会稽丁忧了。”
“听说了。来,诸位仙人,里边请。”蔡絛不过三十上下,其父蔡京复起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小儿子一脚踹入了阁。此刻蔡絛春风得意,已至人生巅峰,宾客满堂,成为国之栋梁,意气风发,舍我其谁?
项弦到访开封的第一年,曾带乌英纵挨个上门送过帖子,大多达官贵人都认识这名管家。
是以见不着正主,看到乌英纵,蔡絛仍假装十分熟络。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客气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蔡京有求于潮生的目的而已。
“这两位又是何方高人?”蔡絛忽见驱魔司中又多了两人。
“这位是我们回鹘来的弟兄斛律光。”乌英纵让出身后,介绍斛律光与牧青山,又说,“这位是羌族与铁勒后人牧青山。”
牧青山突然停步,警惕打量四周。
“怎么啦?”潮生小声道。
“没什么。”牧青山说。
蔡府中宾客如云,尽是身着便服的朝廷官员。筵开三十席,自檐廊至后花园,两侧摆满了席位,蔡家虽富却不豪奢,一应张罗布设以典雅为先,俱是从细节处耗费巨资。
花园内置有杭州所贡奇石的假山,涓涓流水淌下,琉璃灯五步一处,府中上百美人穿梭来去,俱一般高矮胖瘦,只见笑容,不闻其声。几句寒暄后,蔡府二管家亲自作陪,领乌英纵四人先往偏厅饮茶吃点心。
过得前院时,又见一幅蜿蜒数十丈的屏风绣画从前厅延至后花园内,所绘俱是开封城景,背后以光彩繁灯所映照,绣画底为丝绸,其上市井人物栩栩如生,一派升平盛世美景。
“这不是虹桥吗?”潮生停下脚步,也看见了。
“对,所绘都是开封街景。”乌英纵虽素对画作没有明确偏爱,却也对此叹为观止,问,“你喜欢这种画?”
管家说:“此乃宫廷画师张择端所绘之清明上河图,原画已呈予官家,收在万岁山中。老爷三年前借用此作,令绣娘制成蒙卷,又令工匠做了这么一屏大走马灯。”
伴随花园内的水流声,清明上河图被制为一个长达十余的水力滚屏,诸多景色在工巧的机括之下,缓慢转动,屏面又分数层,人影映着开封胜景,不少官员都在赏灯,啧啧称奇。
潮生只挪不动步。众人看了一会儿屏风,绕过前院去吃茶,又有人道:“潮生!英纵!”
来人却是康王赵构,问:“哥哥呢?”
乌英纵只得再解释一次。片刻后高俅也发现了他们,虽都不认识斛律光与牧青山,但乌英纵大抵认得的,潮生则被殷勤问候了一番,颇有点头晕脑胀。
最后,众人方乱糟糟地入座了。赵构让蔡府中人调了座位席次,坐在潮生身畔,显有替项弦照顾小弟之意,乌英纵也不便推辞。
“你在闻什么?”斛律光发现牧青山自进府后便嗅来嗅去,这是他第一次吃盛宴,从前高昌王宴客他也参加过,却都是站着给宾客们倒酒。他既兴奋又好奇,逐一摆弄案上的食皿、杯盏等物。有婢女与他斟酒,斛律光忙道谢,还带着笑意到处找人闲聊。
“谢谢,谢谢,美人儿!我自己来!”斛律光朝婢女说个不停,还给她们表演个凌空反手倒酒。
“快坐下!”乌英纵低声道,“我要揍你了!”
“我得走了。”牧青山竟表现出了异于寻常的警惕,他虽是白鹿,此刻却犹如狼一般,浑身的毛发都快竖起来了。
“什么?”斛律光不明所以地说,“去哪儿?为什么走?”
牧青山要起身,斛律光拉住他,说:“怎么?我陪你。”
牧青山掸开斛律光一手,小声用回鹘语道:“有个家伙,是我不愿见到的。”
斛律光也用回鹘语问:“是谁?”
牧青山:“还没来,但这地方有那家伙的气味,很明显。”
斛律光道:“别怕,我保护你。”
牧青山说:“我不怕!只是不想见面!”
斛律光:“从前的仇家来开封找你了?”
牧青山:“不是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