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镇的人都欢喜连天,尤其是那群挣了头筹的水手,果然一人挑了一件喜欢的玉饰,都没拿顶好的玩意儿,不过是中等的玉器,选了个样子漂亮而已。
伊墨甚至都饮了三杯雄黄酒,还允许柳延食了一整个大粽子。
“二老明年再来坐我的船。”年青人拍着胸保证:“明年再给你们挣个第一。”
“好。”
柳延应下来,扭头看伊墨,也是眉眼笑盈盈的欢喜。
第二年他们没等来这两个老人登上他们的龙舟。
龙舟赛开始前,他们的独子便关闭了玉器铺,告诉他们,那两个老人已经不在了。
倒是给他们一人留下了一艘玉雕的小龙舟。
据说是二人亲手雕琢的礼物。
第108章 番外:伊墨前传之化人
山中无岁月。
伊墨在鸟啼中睁开眼,头顶还是乌黑一片,正是星月未退的时候,只在远远山峦那边,泛起了一线白。
几乎是无可奈何地,伊墨舒展了下僵冷的蛇身,顺着栖息的老榕树的枝干一路慢悠悠地攀上去,一直攀到树梢顶端,才盘曲起身子,仰望着上空那只细腿肥肚绕着圈儿打旋的胖黄莺——这个身量,刚好够他一口吞下,约莫能抵三五天的饭食。
下方传来窸窣声,打断了他关于食物的遐想,随着树枝摇摆,一只山猫也轻巧地跃上树梢,落在伊墨身边站定,低头看了看这只漆黑的小蛇,嗓子里呼噜两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伊墨也点了点蛇首,而后一猫一蛇同时抬起头,仰望着那只天天扰人清梦的黄莺——这座山里开了灵智的动物不少,山顶一颗老榕树,也不晓得活了多少年,衍生的气根密密匝匝,在山顶肆无忌惮地扩张成一片榕树林。
冬天跑到山顶居住的就他们三个,其中两个都是懒的,却有这么一只不晓得打哪来的黄鸟,身肥体短,偏偏能唱能跳,最可恨的是它还能飞。不论寒暑定时定点地惊扰他们的懒觉。
黄鸟又拍着翅膀盘旋了两圈,见自己邻居都起了床,便滑翔着往下落,落在大猫的脑门上,收翅膀时还手欠地撩了下大猫耳朵上支棱的两撮长毛:“啾——短尾猫今天你最慢。”
顶着一只肥鸟,大猫好脾气地趴下来,下巴搁在两爪上,朝左边的黑蛇抻了抻脖子,示意:送过来了,你吃。
黑蛇一点也不想领情,又盘了两圈,把自己蜷成了一团,犯困,没睡醒。
大猫缩回脖子,索性也闭上眼,懒洋洋地趴着等太阳——修炼这种事,旁人不知道是怎么个修炼法,反正它们只需要日月精华。
一蛇一猫一鸟,一时间睡了两个,只剩黄鸟一只,蹲在猫脑袋上扯着短脖子望着东方那轮迟迟不起的红日,冬日萧索,太阳也赖了个床。
伊墨又睡着了,身边暖融融的大猫也开始打起了小鼾,黄鸟瞅了一眼两位“道友”,忍不住跳起来一边扇了一翅膀,没出息的两只妖精。
伊墨被扇醒了,紧跟着大猫一齐打了个哈欠。时间恰恰好,红日东升。
黄莺清啼:“啾啾,啾……”
大猫直起身,张口喊了一嗓子:“喵嗷呜……”
伊墨:“……”
不是他不配合,实在是嘶嘶两声略尴尬。
金光覆在三只身上,暖融融的热意顺着他们吐息之间进了骨血。伊墨运起点化他的老道教给的心法阖目修炼,隐约有几缕极小的金光,被三只妖精吸进体内。
一个时辰过去,黄莺啾地一声醒过来,喊道:“黑蛇你怎么了?”
伊墨打量了一下自己,乌黑鳞甲上覆了一层白膜,刚想说没事,只是蜕皮。话还没来得及说,一旁的大猫带着惊惶之色道:“喵嗷……”尾音还没落地,陡然一团明晃晃的光芒自内而外地包裹了他,金色光晕逐渐变大,愈来愈高,连着脑袋上的黄莺也一并包裹进去,伊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稀觉得是好的,难得动了动懒惰的蛇身游过去,钻进了金光里面。
金光兀地放大,夹杂着几缕紫气,隐隐系着东边高升旭日,一瞬间光芒万丈。
老榕树的枝干发出“咔咔”的声响,不堪负重地摇摆,在金光逐渐消失的过程中晃动起来。
而后“咔”地一声,一本正经地折了。
三个人形生物以脸着地的姿势落进了枯叶里。
“啾……呸呸呸啾。”率先动弹的是一身黄衫的少年,想动动翅膀,却发现身子不听使唤,滚到一旁:“啾啾,什么东西呸呸呸啾。”
“好像是变成人了喵。”山猫紧跟着爬起来,甩了甩手脚,弯下身拉了一把被垫在最下面的黑蛇,等黑蛇站定了,又去拉翅膀变成手不大会用的黄莺,唇红齿白的黄衫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脸腮肥嘟嘟的又白又嫩,果然是个小肥鸟。
“变成人了?我们都变成人了?”黄莺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腿,试着迈了下脚,砰——地砸回枯叶堆。伊墨见状不动声色地收回蠢蠢欲动的腿脚,扭头看着山猫。
山猫的人形是个高大青年,一身银灰长袍,五官舒朗,双目湛湛有神,瞄见他的小动作,好笑地问:“你不走几步试试?”
坐在枯叶丛里的黄莺顶着一脑门的枯叶仰头看着两人,自然知道这一身黑衣僵冷着脸的少年就是那条惫懒黑蛇——岂有此理呢,那么懒的一条蛇,人形居然还挺好看的,比他以前居住的道观,最好看的小道士还俊俏——真是没天理了。
黄莺费力地爬起来,气哼哼地站定,又察觉仨人里自己是最矮的一个,简直想拍拍翅膀找颗歪脖子树挂上去。
“你走。”终于说了人形的第一句话,伊墨惯常冷着脸,表情都懒得动一下,对山猫道:“你走几步我看看。”
山猫也不想走,万一摔了呢,丢猫的脸。
一时间气氛僵持着。
黄莺率先伸出手:“来来抓着手一起走。”
他站在两人中间,一边抓着山猫,一边抓着黑蛇,三个刚变成人形的小妖精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同时迈了一步。
对黄莺鸟来说,本身也是有两条腿的,往日里踱几步,蹦几下,完全不成问题。变成人形对他来说便是翅膀成了胳膊,个头一下涨太多,略不适应。山猫更好些,他原本就有四条腿儿,两只变成胳膊也不是大事,转转脑子就晓得该怎么动。只有黑蛇伊墨——他是条长虫,生来只会扭,从来不晓得什么是迈步。被黄莺拉扯住,直挺挺往前一扑,再次脸着了地。
黄莺本能地嚷着“莫要拽我翅膀”,也倒了下去,两个人的重量即使山猫也把持不住,很有些无可奈何地一并歪倒,三个人滚在一起,黑蛇再次被压在最底下。
黄莺:“啾。”
山猫:“喵。”
伊墨:“……”
烦。
让一条刚刚化形的长虫学人走路,约莫同婴孩学步差不了多少,都是肢体不受自己管控,把持不住地往前栽。对蛇来说更难些,往常蛇身轻巧一摆便能游出去的动作,换成两根棍子一前一后地戳,伊墨想一想便觉得比修炼还麻烦,又觉得妖精修行这种事本来就是有病,轻轻巧巧当条蛇不好吗?做什么偏要化人。
他索性就着扑倒的姿势埋在枯叶里变回了原形,黑黑长长的一条蛇,枯叶里抻成笔直的烧火棍,一动不动地索性打算睡个觉——冬天原本就是蛇冬眠的时节,找个洞窝进去睡一冬,春暖花开时节再出来方才是正理,修什么炼,化什么形,学什么人走路,没事找事。
山猫又一次率先爬起来,先拉起黄莺。而后一爪子抄起地上笔直的黑蛇,往脖子上掰成圈缠了两缠,好心地道:“你还要蜕皮呢,我先送你回去。”
黑蛇嘶嘶两声算是应了,挂在山猫脖子上——人形的脖子,芦柴棒棒似的又瘦又细,挡风的绒毛都没了,体验感不是差了一点点。伊墨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山路崎岖。冬日里的小山峰衰草枯扬,山腰处是一片桃林,不晓得哪朝哪代的人,跑到这小山里种了一大片桃树,这个时候桃叶也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的仿佛对着寒冬不大甘心的模样。
再过两个月,这些丑丑的枝桠上就会冒出一个一个的小骨朵儿,有的粉,有的红,有的连个正经色儿也没有,灰扑扑的模样一打眼看上去到像是奇怪的虫囊。
而后再过一阵,春风暗地里徐徐南来,那些古怪的小骨朵,便倏然绽开,千树万树地变成了一座花海。
再然后,花瓣落尽,青青的毛桃便出来了。
“伊墨。”走在山猫身旁的黄鹂儿开口喊他,这黄鸟总是喜欢喊他名字,事实上伊墨自己都不熟悉这个名字——不过是一个偶然遇上的老道,多管闲事给他喂了瓢灵酒,就这么把一条长虫渡上了漫漫的修仙之道,还自作多情地给他取了个姓名——大约人类都是如此喜欢自作多情的,譬如曾住在道观里的黄鹂,人类也给他取了个名字,黄娇娇。
黄娇娇只在刚上山时,自报家门说了一次自己的名字,尔后再不允旁的妖这么喊他。
伊墨懒懒地嘶嘶两声,应了他一下。
“你下来走两步啊。”黄鹂深知这长蛇的懒,忍不住劝他:“既然能变人,总不好一直是条蛇样。”
伊墨的脑袋倒挂在山猫胸前,闻言抬了抬脖子,三角的蛇头支棱了片刻,又倏然落下去,归了死蛇的模样,随着山猫的步伐一晃一晃地道:“开春再说。”
就真的等到了开春,也没变回一次人形。
整个冬日里就一条长虫的形状,清早扭着身子爬上榕树,有时路上遇到睡过头的山猫——自打能变化人形后,黄娇娇就不大愿意变回巴掌大的一只鸟,嫌腿短视野矮,自然也就不再清早“扰民”。睡过头的山猫通常从后面匆匆追来,一爪子抄起长虫挂在脖子上,攀上榕树顶端,坐在枝条上等旭日东升。
有时伊墨和山猫一起,在枝桠上就睡着了,早上的日头被他们睡落,夜里的月华被他们睡起,皎白的月光水银般扑泄在一猫一蛇身上,也暖洋洋的舒适着,日月光华,本就是妖精的养分。
稀里糊涂的睡梦里,春天就这么来了。
山腰的桃树长了几片嫩叶,在风里醺醺然地摆着,枝条上的骨朵儿不知什么时候,仿佛是一眨眼的光阴,就密密麻麻地冒出了头。
而后喧嚣地开了。
山风路过,沸扬的红色溢满天和地,惊心动魄的仿佛一场战争,对着尚不及撤走的冬风怒号。
一袭黑衣的少年,赤脚踩在红色的花瓣毯上,先时站着不动,静静体味蛇尾变成人腿的感觉,而后扶着身畔的老桃树试探地迈开一步……
春寒料峭的阳光里,花朵洋洋洒洒,在他发梢眉尾停留又落下,少年嘘了口气,吹开鼻尖停留的嫩红,摇摇晃晃地走向下一颗桃树,从这日起学着做一个人。
第109章 番外:伊墨前传之友人
桃花开了又败了,原先粉色花瓣的地方,长出了一粒粒小果子。
鹅黄的花蕊未落,缀在青果尖上,逐渐衍变成黑色的毛状物,一眼望过去,像是鼻毛长在青桃上,不大好看。
桃林变丑了,伊墨就不爱去逛,春夏交接的时节,阳光炽烈起来,他更愿意窝在自己的洞里,或者去山猫的大洞穴里避暑。
山猫怕热的厉害,给自己找了个背阳岩洞,又深挖一番,垫了许多干燥的枯叶软草,安置成舒适的住所,便成了伊墨常去混觉的地方。
他们一条懒蛇,一只懒猫,懒得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却意外的脾性相投,处成了埋头睡大觉的友人。
可惜黄娇娇不肯放过他们。
伸手不见五指的岩洞里,黄鸟啾啾叫着扑扇翅膀飞成了一道抛掷物,直挺挺的往下落,精准的落在山猫的两耳之间,接着抬起翅膀,左右各扇了山猫耳朵尖上那一撮毛儿。
山猫耳朵上那两撮毛最敏锐不过,被他两翅膀一扇就醒了,有些不开心地道:“又有什么事?”
伊墨默默地把自己往草垫子里塞了塞,只盼着黑沉沉的洞穴,黄鹂看不见自己。
黄娇娇早已去他洞里找过一圈,没找到蛇,知道他必是跑到山猫这里蹭床来了,脑袋一歪,冲着那堆草垫诈唬:“你往哪躲?”
伊墨把自己又悄悄往缝隙里塞了塞。
山猫动了动后腿,一腿把黑蛇盖住,还专意把尾巴绕了个圈,搭在黑蛇没藏好的半截尾巴尖上,盖了个严严实实,重新闭上眼,装作没事人一样,懒懒地道:“他不在,你找我作甚?”
黄鸟不信,黑蛇懒成那副德行,除了日出修行一会儿,平时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去睡觉的路上。
他哼了一声,展开翅膀就盘旋而起,在并不大的洞穴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落在山猫尾巴上,低头就叨了一嘴毛——季节到了,山猫开始换毛。
山猫被叨疼了,忍不住哼唧一声,不自觉地甩开尾巴,暴露出下面那一截鳞片冰凉的蛇尾。
黄鸟呸掉嘴里的毛,低头就叨蛇尾。
一边叨一边喊:“你们长本事了,敢合伙诳我!”
山猫:“我没有,我不知道他啥时候来的。”
伊墨都要被气笑了,刚想嘲讽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话麻烦的很,懒。
他便一动不动地趴着,保持蛇形,让自己尾巴尖上那点鳞片被黄鹂叨的乱七八糟。
争执这种事,最基本的要求便是有来有往,若是一方不回应,另一方通常坚持不了多久。
黄鹂叨了半天,黑蛇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仿若一条死蛇,让他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放过黑蛇,掉头就去叨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