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的事情我听说了。”
叶寻看着他，视线却没有焦点。
“生老病死，总会有这么一遭的，难过就说出来吧，跟师傅说说。”唐高拍拍叶寻的手背，声音很沉。
唐高知道，这种事情你越是小心翼翼地顾虑着不说反而会起反作用，难过酝酿的时间已经够久了，现在要翻出来晒晒，不然发霉后的难过是会把人吞灭的。
叶寻有些迷茫地看着唐高，该怎么说呢？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说的，一张纸被钉子戳出一个洞后还能回到原样吗？
他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说，师傅。”
“我上次去提拉米苏时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就连最简单的事我都做不好。”就连最基础的打发奶油都做不好，叶寻感觉才过一会儿，但是碗中的奶油已经是打发过头的状态了。
他想到了这几天自己浑浑噩噩的状态，还有昨晚看见的钱锋守在房门前的样子，他知道自己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所以今天钱锋说出门时他没有拒绝。
唐高看着叶寻，眼中闪过心疼。他紧紧握住了叶寻的手，说道：“那就不说。”说完，他站起身，笑得脸上的肉都堆在一起，“咱们师徒也这么久不见了，师傅抽查一下，看看你现在究竟退步到什么地步了。”
叶寻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了那些积极向上的话让师傅放心，但是唐高的话却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想起前几天自己搞砸的所有事情，心里微微颤抖。
唐高看出他的紧张：“有师傅在，你怕什么。”
叶寻进来之前唐高刚取出烤制好的蛋糕胚，这会儿正好晾凉。唐高给叶寻递了个围裙，手上开始翻找着做提拉米苏的材料，说道：“准备明天带着你师娘喜欢的蛋糕去看她，但是好久不做了，担心手生，今天特意再练习练习。”
“给你准备了提拉米苏的材料，这是我们小叶学会的第一个甜品，让我看看还会不会做。”
“哎呀，我记得有买吉利丁片啊，特意买了的……哎呦，在这！”唐高很快把所有的材料摆了出来，“其实也是想着你来，到时候带着蛋糕回去吃。”
“师傅怎么知道……哦，钱锋……”
唐高做的蛋糕其实很简单，就是普通的水果夹心蛋糕。他把淡奶油倒进大碗里，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但是这几天的沟通看下来，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
叶寻习惯性地又数了一遍所有的材料，答道：“钱锋人确实很好。”
打蛋器嗡嗡嗡地响起来，唐高的声音也高起来：“之前倒是不知道小叶你喜欢男生。”说完，他像是想起点什么，眼睛亮了，恍然道，“我记得当时有个很帅的男孩子经常来‘一口甜’，每次总是看着你，现在想想，他应该是喜欢你的吧？”
叶寻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的人是谁，他点了点头：“嗯，我拒绝他了。”
“叫什么来着？那小孩？”
“欧阳凛。”
“哦哦，对。他长得挺好的，看起来家世也很好，为什么不喜欢？”唐高当时其实没有这个灵敏度，他仅仅是觉得那人喜欢自己店里的蛋糕口感所以才会经常来。至于为什么看着叶寻，他当时并没有多想。
当然，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小徒弟竟然喜欢男生，前几天收到钱锋发过来的结婚照时差点给他惊掉下巴。本来想着直接打电话给叶寻质问，但是后面听钱锋说完最近的所有事情之后又沉默了，赶紧收拾东西就匆匆飞了回来。
对于这个问题，叶寻几乎没有思考：“就是不喜欢啊，就像师娘不喜欢慕斯蛋糕一样，没有理由。”
说起自己媳妇，唐高笑了：“你倒是还记得。”
叶寻手上熟练地将吉利丁片剪成小块，将其放在冷水中，闻言嗯了一声：“师娘是家人。”家人的喜好自然是会记得的。
说完，叶寻准备敲鸡蛋的手顿了顿，鸡蛋壳撞击大理石桌面却只发出闷闷的一声，他手拿着鸡蛋，侧头看向唐高，迟钝地缓过神来，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唐高注意到他的小徒弟连一个鸡蛋都没有敲开，忍俊不禁：“小叶，我买的鸡蛋这么硬吗？”
“师傅……”叶寻第二次终于把鸡蛋敲开，两颗蛋黄沿着玻璃碗边缘滑落，黏糊糊的，“抱歉。”
打蛋器剐蹭到玻璃发出刺耳的一声，唐高很快把手抬起来一点：“这么久不见怎么这么敏感了，多大点事，你师娘知道你记得她的喜好会很开心的。”
“倒是你结婚了也不跟师傅师娘说一声，这才应该道歉，真是目无尊长！”
叶寻被那话吓到了，但是转头就看见唐高像个孩子般皱着眉头撅着嘴巴，哪里是生气，忍不住弯了眼睛。
莫名的，在唐高面前叶寻就没有了那天在提拉米苏时的紧张感，像是落叶归根，用死亡开始重新链接这个世界。
手上的每一个步骤都是刻在骨血里的，叶寻原本紧绷的神经就在一个个重复的步骤中被抚平。而唐高已经在最后装饰了，放一块水果自己也吃一块。
“小叶，师傅挺好奇的，为什么会是钱锋？”唐高半倚靠在岛台上，问道。
叶寻利落地用手指饼干蘸取咖啡酒，铺在容器底部，话却是隔了好一阵才憋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师傅形容两人的关系，但是如果非要说的话，他给出的答案始终都会是：“钱锋，他不一样。”
“哦？怎么个不一样？”
“嗯……就像是提拉米苏和拿破仑的区别一样。”
“懂了，他是你的提拉米苏。”唐高笑了笑，把最后一块草莓塞进嘴里，“小叶还挺浪漫嘛。”
好像说清楚了，又好像没说清楚，但叶寻确实是更喜欢提拉米苏的，也更喜欢钱锋。
第51章 51.还有钱锋
跳跳糖在嘴里炸开的瞬间钱锋觉得心里莫名安定下来。巧克力混着不时跳出来哔哩吧啦的跳跳糖，倒像是叶寻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蹦出让你大吃一惊的话。
钱锋看着那扇窗，细数着时间的流逝。
窗户内，叶寻和唐高都已经完成了各自的蛋糕，叶寻习惯性地收拾桌面，唐高则是拿着手机拍了好一会儿，倒有一种他是学徒的即视感。
“你师傅我还是宝刀未老，这么久没有动手了，手艺也没有任何退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欣赏了一会儿自己拍的照片，然后给两人面前都放了两块蛋糕，“尝尝。”
叶寻看着面前的蛋糕，恍惚中像是回到了自己还在“一口甜”当学徒的时候，大家各自做练习，然后一起品鉴，一天下来蛋糕都能吃个饱。
唐高已经挖了好大一块提拉米苏送进嘴里，说着：“你说这学蛋糕多么容易胖人，我这个体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叶寻笑了，吃下一口水果蛋糕：“师傅的手艺还是很好。”
唐高也笑着：“不过小叶你倒是一直瘦瘦的，还真是让人羡慕的体质。”
其实开店之后比当学徒的时候吃的蛋糕要少很多，每天基本都是忙着赶制订单，很少会有时间专门给自己做来吃，因为对于味道还有外形的把握已经很熟练，不需要自己每一份都尝过去。现在这样安静品尝自己作品的时间，倒是少见。
“吃了两口蛋糕这会儿倒是开胃了，你等着，师傅炒俩菜，也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唐高一边说一边翻找着冰箱，“在外面晃荡了这么久，最想的还是这一口，有时候都想自己在酒店炒个菜吃了。”
叶寻看着自己两个盘子里都还没吃完的蛋糕，还是嗯了一声。
他看着岛台上放着的蛋糕和唐高从冰箱里搬出来的巨大的肉和各种配菜，想着要不叫钱锋上来一起吃。但是还没问出口就发觉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师傅刚才只是说到时候钱锋会来接自己，可没说人家会等在下面。
真是的，叶寻你在想什么。
“小叶，来洗菜。爆炒个牛肉吧，再做条鱼，鱼是清蒸还是炖汤呢，清蒸吧，再用排骨炖个汤，感觉你又瘦了点，给你补补……”
唐高不仅是做蛋糕厉害，厨艺也是十分拿得出手，做菜又快又好，一小时就搞定了所有，笑呵呵地上桌了。
叶寻肚子里的蛋糕还没有消化，却也不想扫了唐高的兴致，还是给自己盛了点饭陪着他吃。看着自己碗里浅浅的那点白米饭，叶寻想到这几天钱锋总是变着花样地带着自己吃饭，甚至有时候那碗里的饭都要喷出来了。
他笑了一下，然后碗中就出现了一堆排骨、鱼肉、不辣的爆炒牛肉，唐高问道：“笑什么呢？”
“开心，好久没和师傅一起吃饭了。”
“呵呵，那就多吃点。”
叶寻点头，转而问起唐高这段时间的经历，他当时走得突然，走的时候也没说会在哪里停下，这会儿确实是唐高离开后第一次回来。
唐高绘声绘色地说起这段时间在外面的所见所闻，眉飞色舞的，手脸并用。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握着筷子，这边酒杯刚空，那边筷子就已化作笔，在空中描绘了无数幅壮丽河山图。
“还是有遗憾，现在身体没这么好了，有些地方去不了，有些事情做不了。”最遗憾的是，有个人不在身边了。
“以前的时候总说攒够钱就早点退休，退休后就带着你师娘到处走走，但是后面越来越忙，等忙完回过头一看，你师娘都不在了。”
唐高又是一杯酒下肚，脸颊飞起两抹亮红，只有眼睛依旧清明：“但是生老病死又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难过归难过，难过之后还是要继续过日子。”
叶寻捏着酒杯，沉默地听唐高在那边无边无际地说。听着听着，叶寻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他的酒量浅，上头又快，一下子就红了脸、晕了眼。
酒精像是锋利的刀刃，一下就能斩断缄默，叶寻晕晕乎乎中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叽里呱啦地说天说地。之前觉得说不出的难过只不过是因为被理性压抑得太深，现在理智被酒精麻痹，难过就自己翻了个身，底下已然腐烂。
“师傅，你当时是怎么过来的呢？你是不是比我更难过？”
唐高也红了眼睛：“傻孩子，这种难过怎么能够比较呢。”他说起从前，“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当时就是天天哭，不过我是晚上哭，哭着睡着，然后第二天继续上班，大概哭了有一个月，后面就不哭了，该上班上班。”
“为什么是一个月？”
“谁知道呢，可能是你师娘在天上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流泪期限吧，后面她就不准我哭了。”
叶寻看着酒杯里浅浅的那点清酒，心里辣辣的。他又是一杯酒下肚，问道：“院长会让我难过多久呢？”
“傻孩子，院长一天都不愿意你难过。”唐高看叶寻这样子就知道他酒量很差，赶紧摸走了叶寻手边的酒杯，“难过是你的权利，你可以哭，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师傅，”叶寻打了个嗝，整个人趴在桌上，“院长去世后我其实哭不出来，从她去世一直到葬礼，所有人都在哭，可我就是哭不出来。”
“像何岭说的那样，我的脑子真的不好使，我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意识到院长真的走了，也是从那时候才哭出来。”
叶寻眼睛红红的，唐高看不出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别的。
“别怕，你有师傅，有朋友，有院里的大家。”唐高拍拍他的脑袋，“我们小叶拥有很多，院长就是知道这些才会放心离开的。”
叶寻迷蒙着眼，朦胧中看见了钱锋，他蜷缩着睡在地上，身上盖着薄毯，牛高马大的一个人，那会儿却像一条巨大的虾。
“还有钱锋。”
唐高愣了愣神，笑着喝下一杯酒：“倒是把他忘记了，看来师傅我也要去习惯，习惯小叶身边最近的那个人是钱锋了。”
“其实钱锋联系我就是想要我劝劝你，但是这种事情怎么劝好像都没用，你反而得来照顾我的情绪，所以啊，师傅也就不说其他的了，只是一句话，师傅希望你开心。”
“要是这会儿哭能够让你开心，那就哭吧，哭完之后记得多吃饭，多睡觉，吃饱才有力气哭。”
叶寻笑了出来：“会不会变成傻子，哭完就吃，然后又睡。”
“傻子就傻子吧，人这一辈子，总得当几回傻子。”
叶寻趴着，看见酒杯里盛着的唐高的脸，有些扭曲，但也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脸红了，眼睛也是红的。叶寻知道，师傅也是傻子。
钱锋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天边薄纱般的云霞挨挨挤挤的，使劲地变换着颜色。他快步上楼，然后看见两张红透了的脸。
唐高还很清醒，叶寻靠在他身上，嘴里说着胡话。钱锋接过叶寻，让他靠在自己肩膀，另一只手接过唐高递过来的蛋糕，只听见唐高说道：“带回去吃，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钱锋应了，搂着叶寻下楼去。
其实叶寻除了说一些不知名的胡话外，醉酒后的样子还是称得上乖巧的。钱锋把他放在副驾上，又给他系上安全带，看着叶寻通红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还喝起酒来了。”
他还记得当时晚上在琼天广场碰见叶寻的场景，叶寻也是喝了酒的，但是那时候就闹腾多了，一个劲儿地指着钱锋叫猫猫大人。
钱锋坐进车内，叶寻正好睁开眼睛，半眯着看向他，带着迷惑。钱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还记得我是谁吗？”
“猫猫大人。”叶寻脱口而出，说完后又使劲摇了摇脑袋，皱着眉头，“不对，你是钱锋。”
“到底是钱锋还是猫猫大人？”
“你为什么会说话？”叶寻瞪大了眼睛，“你是钱锋！”
钱锋看着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叫了一声：“喵～”
果然，叶寻又混乱了：“你是猫猫大人！”
钱锋没再说话，给叶寻嘴里塞了一颗跳跳糖巧克力：“最后一颗，专门给你留的，尝尝自己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