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沉默了片刻,才妥协道:“好吧,你也别把情况想得太坏,我都还没开始害怕呢。”
她故作轻松:“我看隔壁床的女儿还给她带花了,我喜欢百合,你来的时候也给我带一束,很香的。”
挂断电话后季一南站在阳台上发呆,直到已经有些冷了,才转身回客厅,想拿烟,看见不知道在他身后待了多久的李不凡。
季一南怔了一瞬,伸出去够烟盒的手还没收回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公寓周围的楼栋在夜色里亮着,星星点点的光把这里照亮了一点,不然季一南应该连李不凡也看不清。
“什么时候醒的?”季一南哑着嗓子问。
“你出去接电话的时候我就醒了,”李不凡跟他一起走到阳台上,“怎么了?”
“我妈妈,”他们之间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可能是胰腺癌,我想回去。”
李不凡用手搭住他肩膀,朝他身上靠了一点,季一南就搂住他的腰,把他抱住,埋头在他颈窝,很深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办,”季一南全身都在抖,“胰腺癌死亡率很高,是不是……”
“你先回国,听医生的建议,”李不凡架着他,把他撑起来,慢慢拍着他后背,冷静地说,“也许情况还没有那么糟,在这里你什么也做不了,还会胡思乱想。”
他知道季一南要去采集也得怀,于是说:“标本的事情你别担心。”
他一劝,季一南就听,说好。
三天后,经过一次转机,季一南在国内降落。
下飞机以后他直奔医院,正好遇到宋宁在做日常检查。
看见宋宁第一眼,季一南几乎有些认不出她。
化疗让她满头漂亮的卷发掉了大半,她气色很差,薄如白纸。
在和季一南对视的瞬间,宋宁下意识的反应是躲避。
那时季一南在想,如果他没有立刻飞到国内,可能连宋宁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季一南在国内待了接近一个月,每天除了陪宋宁去做检查以外,他都在继续远程上课。
宋宁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化疗一段时间之后,季一南听从医生建议,同意手术。
在手术前一个星期,季一南给李不凡打电话,和他说了这件事。
可能季一南的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担心,李不凡接到电话以后,马上就说他会飞过来。
在宋宁的手术开始前几天,季一南等到了李不凡。
那个早晨,他穿着一身粉蓝色的衣服,穿过医院洁白的走廊,直到季一南牵住他,都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飞了几个小时?”季一南把李不凡身上的双肩包摘下来,背在自己身上,顺手拿过他的行李箱。
“我在香港转机的,前面睡了挺长时间,”李不凡牵着他手,“我先进去看看阿姨吗?”
“她刚睡着,我先带你去酒店。”季一南说。
季一南就在医院附近开了一个房间,两个人拿着房卡上楼。
“我没来之前,你一直睡在医院里吗?”李不凡问。
“嗯,其实有护工,但我不放心。”医院的床很小,季一南接近一米九,根本不够他睡的。晚上又有护士查房,一个月来季一南几乎没睡好过。
可他从未察觉自己精神很差,直到李不凡过来。
打开房间的灯,季一南把李不凡的行李箱放在角落,让他先睡一会儿。
“你呢?”李不凡从行李箱里找出睡衣,坐在床边换。
“去给你买点吃的。”季一南说。
“别买了,我不饿,”李不凡拉了拉衣摆,“过来陪我一起睡。”
季一南走过去,垂头看了李不凡一会儿,靠上前吻了他。
很多话不用说,他知道李不凡也懂的。如果要评选出世界上最明白季一南的沉默的人,李不凡是最唯一的选项。
季一南把李不凡压进床里,他明明很累了,但这好像是他们之间最激烈一次。
他摸到李不凡全身都湿了,大腿的腿根甚至在颤抖。他慢慢地亲吻他,从鬓角的头发,到眼睛和鼻尖。他的嘴唇落在李不凡的颈侧时,李不凡僵硬地往一侧偏了偏头,季一南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
房间里拉了窗帘,很暗,季一南用手指探究地摸他耳朵。
往下碰到他耳后,才感觉到凹凸不平。
季一南打开了灯,李不凡闭了下眼,认输地侧过身。
“爬山的时候风雪太大,吹来好多碎石,其中一块刮到了,没什么事。”
灯下,那伤疤的形状像一道闪电。
“你去哪里爬山了?”季一南问。
李不凡说:“曼拉啊。”
他笑,“你是不是很久没上去看过你的云文件了,你点开标本那个文件夹看看。”
季一南没想太多,拿过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所有标本做完后,他都会统一拍照上传,存在电脑里,再用云平台和各个设备共享以备份。
标本一共99份,差最后的也得怀凑到一百。
而当他点开那个文件夹,里面显示的文件数量已经是一百。
他划到最后,也得怀舒展着细长的白色花瓣,安静地躺在照片中央。
“是你去采的。”季一南说。
“采集标本而已又不难,我就去了,”李不凡把自己手机也打开,给他看照片,“你看,我当时拍的。”
照片很暗,远处乌云遮满天空,李不凡举着一束也得怀,拉开了防风镜,笑得像阳光出现了。
很长时间以来,季一南都觉得自己和那些高山上的植物没什么区别。
他独自安静地待在群山之中,下雨了喝点雨水,有太阳时晒晒太阳。
而李不凡就像山里的一只小松鼠,让他每天都猜不透他会带回来什么,是季一南重复的生活中唯一的变数。
回国以来的每一天,季一南都过得浑浑噩噩,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只在李不凡来的时候,才有那么几秒被拉回现实,察觉自己也已经很累。
看着李不凡的脸,季一南疲惫地眨了眨眼,却按下决心:等到一个合适的时间,他要再和李不凡告白一次。
他想自己已经用时间证明,哪怕李不凡是一个病人,他也会爱他。他可以坚持五年,就可以坚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手术那天,李不凡陪着他,两个人坐在长廊冰凉的椅子上,几乎是等待宣判。
整个手术持续了十个小时,季一南只离开过一次,是去帮李不凡买饭。
到傍晚时,医生们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说手术完成了,但病人需要立刻进ICU。季一南只匆匆瞥见宋宁一眼,吊着一颗心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晚上,季一南和李不凡一起回酒店。两个人还没坐下来,他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宋宁在抢救,下了病危通知,如果家属实在想念,可以等状态稳定时再见一面。
但当季一南和李不凡跑去医院时,宋宁却已经彻底离开了人世。
父亲走的时候季一南还很小,小到没有记忆,因此不记得痛苦。到母亲离开的时候,他才把这种切肤之痛清清楚楚体会了一次,仿佛他的一生逃不开这样的别离。
那是整个冬天最冷的一夜,李不凡陪着季一南走遍整座城市,走到晨光熹微,买空了所有花店的百合。
到次年初春,季一南的状态才稍稍好了一点。李不凡想带他出门散散心,选了惠斯勒滑雪。
季一南在普通人里也算滑得很好,但和李不凡比不了。前三天,李不凡陪他在雪道上玩,第四天,他到缆车等候区正对面的AIRJORDAN悬崖上挑战自由滑。
季一南站在熙攘的人群中,遥远地看着李不凡从树的缝隙中穿越山石。他身轻如燕,双腿仿佛长出翅膀,在熹微晨光中翱翔。无数掌声里他落地,那些来自人群的惊讶、赞叹,也构成这表演中的一环,把属于季一南的目光淹没。
而季一南的确感受到了被淹没的一瞬间,当他在很远的距离之外看向李不凡时,就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李不凡始终有自己的路,而他很难同行。
有一刻阳光格外刺眼,季一南抬手挡了挡,原本都打算离开,却听周围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惊恐的声音,而后一支小队从侧边出动。等光晕散开,季一南恍惚地认清了眼前发生的事——有人失误了,从悬崖上摔下来,埋进雪里。
当晚扎营时,李不凡看到新闻,告诉季一南那个人已经在医院去世了。
满天星辰下,季一南却惴惴不安。
虽然都是在野外,但他知道他和李不凡的关注点明显不同。李不凡喜欢新鲜刺激的体验,他的视角永远放在自己身上,而季一南更偏爱安静地观察这个世界。
有时他希望李不凡和自己一样,只想做这山坡上的一株草。
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李不凡在帐篷外接完了电话,弯腰回来的时候,季一南在整理睡袋。
他跪上铺好的地方,可能是看季一南脸色一般,说了一些安慰他的话。
“明天早晨我们一起看日出,我叫你。”
季一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李不凡的眼睛。他以前从来没有深想过李不凡有一天真的会出事,但今天他亲眼见到了,想要安慰自己那只是偶然,又很难。
他怕有一天再也见不到这双眼睛。
下一秒,李不凡抬手,用掌心捂住了季一南的双眼。
“我带你来这里是想让你好好放松放松,不是让你担心一些不会发生的事。”李不凡的手摸到季一南裤腰的位置,轻轻往外扯了一下。
平心而论,在亲眼目睹有人从山崖上摔下之前,季一南的确觉得放松。但因为有了后面的事,那点短暂的放松好像也变得感觉不到了。
帐篷里只亮着一盏小灯,季一南什么也看不清,仰起脸亲了亲李不凡的掌心。
“……那我应该想什么?”
李不凡收回手,在季一南腰腹的位置坐下,摘掉了他的皮带。
他缓慢地说:“想我。”
这个季节,惠斯勒还有些冷,帐篷外风声凛冽。季一南怕李不凡会冷,没有让他脱衣服,用长的毯子盖住他光罗的腿。
季一南把李不凡抱得很紧,他单手握住那劲瘦的腰,吻咬着李不凡的唇,一下一下均匀地捣着。呼吸产生的热雾聚集在帐篷里,弄得李不凡皮肤湿了,神色迷离地圈着季一南的脖子,最后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出气。
此刻一点也不觉得冷了,季一南抽了纸,仍然抱着李不凡,慢慢给他清理。差不多擦干净以后,又给李不凡揉了揉腿:“这么坐着累吗?换个姿势。”
李不凡就转了身,收回跨在季一南腰两侧的腿,窝进他怀里。
“想抽烟,今天一根没碰。”李不凡嗓子有些哑,反手在衣服堆里找烟盒。但帐篷里太黑,他没摸到,季一南就弯腰帮他找。
他们抽的烟都不烈,只是解解馋。季一南抖出一根,放进李不凡嘴唇间,替他点好了。
烟草的味道缓缓释出,李不凡却坐起来,拉开帐篷顶的一层布料,露出满天星空,羽毛般的雪片细细洒在透明的帐篷顶,在一盏昏暗的灯上飞着,让季一南想到小时候下了晚自习回家的那段路。
两个人都躺下来,当视野有限的时候,人反而会觉得自己渺小。闪烁的星星密密麻麻散布在漫无边际的夜空中,此时此刻季一南感受到了这种渺小。
李不凡又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一哥,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你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比如我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比如我的病,比如你妈妈的去世……再说得抽象一些,一个人讨厌谁,爱上谁,或许都由不得自己。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选择接受一个结果,虽然明知这一点,有的事大家都还是会选择去做,那是因为过程比结果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