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相对而坐,满园飘雪,谢夷白撑着头,抿唇不语。
青冥道人便道:“以我的修为,是近些年才懂,你的母亲,以及天机子,他们把你交给我时,便已预见你的未来。”
他说:“他们早早感知到,你承天地之命,此方世界命运在你一身,一念生,一念死,知道你的批命后,有人疼你,也有人担心你走上不归路,不能容你长成。”
青冥道人神色淡淡,在惶惶雪夜奔袭而来,留下这些话,离开时依旧带着满身风雪。
他最后背起自己的剑,对谢夷白道:“徒儿,我知你已能窥见天命,你不必记挂我,也不必记挂你的同门,去走你要走的道。”
青冥道人说:“三千世界,变化万千,此方的你,已经有了不同选择。”
青冥道人平静的目光与谢夷白对视,两人身后是东陵镇温暖的万家灯火。
没人知道,重伤垂死那一夜,谢夷白做了个梦,梦里他自云端往下,跌落泥潭,亲友俱失,万劫不复。
他满心痛恨,五内俱焚,恨不得毁天灭地。
然而醒来,是心上人安静看过来的眉眼,是林间鸟鸣啾啾,天光明亮。
于是世上多一个隐姓埋名的江湖少侠,少一个名震九州的天才修士。
木门突然被晨鸟轻撞一下,谢夷白眉眼轻动,不去想那些,只看着床上昏睡的郁临,轻笑一声,目光温柔。
他低头,在郁临唇上轻吻一下,推门往外,正是晨间,东陵镇花香馥郁,明净天光自头顶洒落。
谢夷白眉眼噙笑,拎工具出门。
他气息平和,看起来就像江湖里普通的少年侠客,身躯不复少年人的薄,宽肩窄腰,衣袍被骨骼撑得挺拔端正。
唯有眉眼锋锐,笑意淡淡,偶尔抬眸,便是一柄绝世的剑。
数月前一众仙门小辈历练至此,组团来他家蹭饭,酒酣胸胆,胡光散放下茶盏,忽然说了一句话。
他双眸微弯,告诉其他人:“总觉得谢师叔如今看起来好说话,实际更不好说话了,总与人充满距离感呐。”
彼时明月团圆,花影摇动,谢夷白拎一壶酒,正在品尝,众人目光落下,他微一挑眉,当没听到,转身去照料花园。
胡光散盯着他的背影,便又喃喃自语。
也不对。
似乎为他的心上人侍弄花草时,眉眼轻动,无奈一笑,好脾气到一如往年。
修房屋不难,随着日光渐亮,谢夷白一连走了几户人家,手上挂满了吃食。
东陵镇小,但民风淳朴,一块桂花糕,一把小青菜,便是最好的答谢。
估算着时间,谢夷白修完房子,又去买了一扇排骨,郁临起床时他便回来了。
刚到家门口,便见人坐在墙院树下,正与人说话,手中摆弄一盆花草。
来人说了什么,他轻声回答,听到门扉开合声音,倏地转头过来。他看见谢夷白,睫毛轻抬,眉眼稍弯。
春光烂漫。
“柳婆婆来做客。”见谢夷白推门进来,郁临轻轻眨眼。
他放下盆栽,侧身给谢夷白看身旁正埋头苦吃的黄色毛绒绒。
认真道:“给我们带了小鸡。”
当年谢夷白救下的一众妇孺,身负邪气,仙门不容。
郁臻隐姓埋名,一路将她们送到罕无人至的北地小镇,才又返程接应。
如今这些人大部分落户在东陵镇上。
身负邪气的人身体僵化,衰老缓慢一些,柳婆婆被侵染时不过孩童,如今已是耄耋,看起来还如同五六十岁一般。
她穿一身深蓝碎花布衣,笑得十分慈祥,温声道:“你们喜欢就好,我先回去了,家里什么都有,你们记得来吃。”
时间仿佛在某个节点被拉长,最终形成了一种温和样子。
燕岩山妇孺本该尽数死在那个雨夜。
谢夷白本该深恩尽负,师友尽死,从地狱爬出来,将仙门杀的血流成河。
就连郁臻,剧本里只出现的一个名字角色,也本该悄无声息死在矿洞里。
然而如今郁临将商行尽数交给她,她提出想法,认为沿海商路通达,不知海的另一头是否有更广的天地。
郁临托人造船给她,她便带人出海,扬帆远航,寻找更远天地,如今偶有书信传来,据说是归期将至。
龙傲天的故事里,主角生来不凡,身世坎坷,机遇满身,一定要一路历经重重磨难,方才登临大道,天下第一。
仿佛这便是他们应有的宿命。
但郁临一向不太强求任何事,即使在自己拿的的剧本里,也只是尽力就好。
名利满身也好,平平无奇也罢。
最终结果,不过是自己选的一条路。
谢夷白似乎也乐在其中,他似乎没觉得少年剑尊流落成江湖少侠有什么不好,拿起锤子将房顶修的有模有样。
告别柳婆,他走过来,半蹲下看地上的小鸡。
看一会儿,他偏头,修长指节轻点,蹭小鸡绒毛,眉眼噙笑:“想怎么吃?”
郁临迟疑看他:“吃?”
谢夷白便笑起来,随手从桌上抓了把小米,低头喂鸡,然后说:“不想吃?那就养。”
小鸡咯哒咯哒。
少年侠客长身玉立,马尾在晨光里闪动,锋芒尽敛,锐意逼人。
小鸡聒噪,喂着喂着,他眉心轻蹙,突然问:“应该叫什么名字?”
郁临抓了把小米,正要喂,不由疑惑:“什么?”
谢夷白便指着地上的小鸡,含笑问:“它,跟咱们俩谁姓?”
“……”
郁临眨一下眼,起身,把手里的小米放在小鸡眼前。
他抬眸,看着满院淡紫色垂悬的花藤,想了想道:“谢小白吧。”
谢夷白一怔:“什么?”
郁临转头看他,重复道:“谢小白。”
谢夷白失笑:“好,就叫谢小白。”
谢小白正低头吃着小米,仰头看见他新爹手里一扇精装排骨,吓得瑟瑟发抖,咯咯哒跑走了,怎么叫都没用。
谢夷白空不出手,随手把驿站拿的信放在桌子上:“有信。”
郁临拿过来,打开看了看,道:“晚上有客人。”
“……不是才来。”谢夷白挑眉,有些纳闷,“吃上瘾了,我做饭这么好吃?”
郁临听得轻笑:“嗯。”
路过门口的小菜地时,谢夷白发现自家地里的青菜也长成了,顺直矮身,往里揪了两片叶子。
刚把菜叶揪秃,旁边突然咔嚓一声轻响。
他眼皮轻抬,一眼便见阳光明亮,隔壁院里翠绿的枣树上正窸窣摇动不停。
东陵镇最闹腾顽皮的一群小孩正坐树枝上,以一种谁都能听到的隐蔽音调,商量着如何摘枣。
有人说:“拿棍子打下去。”
有人说:“直接摇吧。”
谢夷白气笑了,刚想出声,脸色一变。
他一手猪肉,一手青菜,瞬息之间,腾挪过去,用肘弯将郁临按进怀里。
他们之间贴的很近。
郁临轻轻眨眼,鼻尖抵在谢夷白下巴上,是阳光晾晒过的凛冽皂香。
哗啦啦的枣子落地声砸在两面院墙之间,砸了谢夷白满头。
在小孩匆忙跑跳的逃窜声里,院外也飘进几道熟悉声响。
“这里?”
“郁师兄,你之前莫非没来过……?不是,我确定啊,相信我们书院的情报网。”
“闭嘴吧胡光散,谁不知道你吃好几个来回了。”
“……”
“给点面子南音!”
“哈哈哈!”
“诶先别笑,你们都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不早说,我听说归一山庄的那一剑就是……做的,吓得周庄主脸色当场就变了,好几个月闭门不出。”
“不止,还有半年前云州黑气,一名天外来客突破界碑,来到此界,据说是个高手,十分难缠,苍松山请了名不出世的绝顶高手才斩杀的,不会就是……”
“呃……我们贸然进去蹭饭,会被打出来吧?”
“安心,你胡师兄不知道吃几个来回了。”
“……等等,我闭关太久了?我记得前一年多以前风向还不是这样来着,还有追杀令,怎么突然就销声匿迹心照不宣了。”
“什么突然,还是年轻,谢……呃,你没见他如今的境界吗,一朝得悟心境,大道已成,此方世界,谁敢放肆?”
“小声点啊!”
郁临轻咳一声,听着墙外声音,垂眼从谢夷白怀里退出来,很镇定地点一下头,推谢夷白肩膀:“来客人了。”
厨房在屋子左侧,茅草棚顶下一个简陋灶台,谢夷白走过去,把排骨丢进锅里焯水,嘴角轻抽。
不过瞬息,大门重新打开,神情冷淡的金衣青年不请自来,抱着一柄金光剑,淡淡道:“打扰。”
他说:“多做点,在这吃,又有域外来者,吃完你跟我走一趟。”
说着进来,身后一众欢悦少年,眉眼意气,一如翡翠山初见。
在紫藤花开的围墙下,树影斑驳,竹椅摇晃,众人各自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