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四拿碗的手顿在石桌上,抬眼看向阮铃时不自觉带点戏谑的笑意:“你更爱吃他做的?”
阮铃一愣,只觉得钟离四抬眉笑眼的神态间带着几分阮玉山嬉笑怒骂的影子,仿佛透过钟离四的眼睛就能看见并不在此的阮玉山似的。
他还是很怕阮玉山,见钟离四举手投足有阮玉山的风采,心中才散去阴影不免折返上来,神色失了些许神采,又不愿叫钟离四看出异常,便低头端粥道:“……不是。”
钟离四在书上学的规矩一贯是食不言寝不语,虽然平日阮玉山爱跟他插科打诨,不过他与阮铃之间终究是长幼有别,对方又不似百十八同他一般从小长到大的亲密无间,故而阮铃全程低头吃饭,不吭一声,钟离四也不觉异样,只是耐心坐在旁边,时不时给阮铃夹菜。
一顿饭吃毕,钟离四收了食盒,同阮铃说了几句夜间多加炭火,记得通风之类的叮嘱便要离开。
阮铃跟着起身,很是不舍,又抓住钟离四的衣角问:“明天……还是四哥来送饭吗?”
钟离四看看阮铃,又想了想自家屋子里那个不大好招惹的黑脸怪,一直记得阮玉山同他耳提面命说过阮铃既做了他的世子便娇惯不得的要求,犹豫再三,到底狠不下心,点头道:“我早早儿练完了功,便给你做饭送来。”
阮铃便笑了。
正高兴着,就见钟离四走了两步回来,同他说:“对了——日后,不必再叫我四哥。”
阮铃闻言,脸色微怔。
又听钟离四说:“唤我四叔吧。”
这并非与他商量。
阮铃听得出钟离四话中心意十分坚决。
他忘了自己有没有对钟离四的话做出反应,兴许是有的,他不愿意忤逆钟离四的任何想法,恍惚中想必是点头答应了。
一直到钟离四彻底离开院落,他才回过神来,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悲凉。
阮玉山不乐意他管钟离四叫四哥,阮铃心中是清楚的。
他不愿意改口,也一直在此事上装傻,只因为觉得四哥与四叔之间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到底是远了一个辈分。
更因为他明白,一直以来是钟离四挡在阮玉山面前纵容他装糊涂的行为。
由此,阮铃更觉得自己与钟离四之间总是有些心照不宣的亲密。
那是任何外族人也插不进去的关系。
他一直以为钟离四会一直默许他们之间不曾点明的亲昵和默契。
谁知他最亲的四哥,原来也会因为外族的人,同他疏远。
阮铃的心落寞了。
好似又回到数月前独自一人跋涉在辽阔的中原,整日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境况。
不同的是如今他能吃饱穿暖,过去东奔西逃只为苟活一条性命。
可他倒宁愿又回到那样的日子!
只要钟离四和他一起,他巴不得只有他们两个流浪在世上,被追杀也好,被贩卖也罢,至少他和钟离四是彼此最亲的关系,他们之间有独一无二的同族血脉作为纽带,那样钟离四与他之间便插不进任何旁人!
阮铃的牙随着钟离四的离去逐渐咬紧,拳头也不知不觉捏得泛白。
正在此时,跟着钟离四撵出院子的那罗迦又被打发回来陪伴阮铃。
这些日子钟离四忙着练功看书,又或是去与钟离善夜聊天解闷,实在抽不开身照看阮铃,加上阮玉山不愿意他对其太过溺爱,钟离四便时时让那罗迦过来守着。既是保护,也是陪伴。
回到院子的那罗迦趁阮铃望着外头出神的当儿用鼻子蹭了蹭阮铃的五指。
湿润的触感传到皮肤上,这才把阮铃唤回神来。
他低头看着一直绕着他打转摇尾的那罗迦,一时想到神兽的行径举止发自主人的心境,便知道钟离四仍是十分在意自己。
才因被要求称呼而打破的秘密堡垒又叫那罗迦重新建立起来,阮铃心里那点悲楚渐渐地冰消瓦解,松开了紧握的双拳,低下身与那罗迦玩闹,只盼着明日饭点时早些见到钟离四。
这一天时间竟叫他过得度日如年了起来。
第75章 家贼
阮玉山等在院外,见钟离四出来了,便去接过对方手中的食盒,说道:“他怕是很高兴你来送饭。”
钟离四不置可否,只沉思着说:“他不想叫我四叔。”
“哦?”阮玉山听见这话含笑睨着钟离四,“你舍得叫他改口了?”
钟离四瞅了他一眼,蓝色的眼珠子微微一转,扬唇道:“我同他做了交易,往后几日都换我给他送饭,他便改口叫我四叔。”
也不知阮玉山信是没信,但对于钟离四的投机取巧,他只是笑着用手指头隔空点了点人,算是默认。
是夜,钟离四去钟离善夜屋子里学下象棋陪人解闷。
老爷子爱下棋,光是听声就能知道棋子下在哪个位置,只是总爱悔棋,一下起棋来就死皮赖脸,阮玉山不爱跟他玩。
钟离四却有耐心。
他没学过这东西,老爷子要悔棋,便说明下子时又有另一个玩法,钟离四由着钟离善夜,让老头子爱悔几次悔几次。
钟离善夜每悔棋一次,他便追着问这一步的下法是个什么道理,非要对方给他讲清楚讲明白不可,时间长了,把钟离善夜问怕了,想悔也不敢悔了。
一盘棋正下着,外头有人急匆匆跑来传消息,说山顶阮招老爷当年种的那株红梅倒了。
那时钟离善夜的一粒“卒”刚过河横移,听到这话,棋子直接卡在两点之间。
他那双盲眼微侧,眨了又眨,指尖点在棋子上竟有些发颤:“……什么?”
下人不敢说话。
“梅树倒了。”钟离四听清楚了,直接抓住钟离善夜的手腕将他扶起来,“我陪你去看。”
握住钟离善夜的胳膊时,钟离四隔着厚厚的冬衣也感受到了钟离善夜的僵硬的颤抖。
他走在钟离善夜侧方,听见对方的呼吸随着迈出去的步子愈发急促沉重,直到快到山顶,钟离四蓦地扭头去问一直跟随在钟离善夜后方的侍从:“树怎么倒的?”
后面的人齐刷刷低着头,只敢小声答道:“说是雪太大,把树压垮了。”
钟离善夜一把推开钟离四的伞,寒沁沁的雪花淋到老爷子两边微霜的白发上。
他转头,对着乌泱泱的一列随侍,不知在跟谁较劲,冷冷道:“不可能!”
说完,钟离善夜喘了喘气,就连钟离四扶在他胳膊上的手也被他推开。
钟离善夜一边加快步子往上爬着,一边自言自语:“这雪下了那么多年,年年都下得大,怎么是棵小苗子的时候没把它压垮,偏偏今年就垮了!”
钟离四也只在原地伫立一息,对着一等侍从接着问:“去找阮玉山了么?”
“回四公子,事发突然,没来得及。”
“烦请去找一趟阮玉山。”钟离四嘱咐道,“告诉他,山顶的梅树被人推了。”
对方愕然抬头:“被人推……”
“去吧。”钟离四说完,便要继续上去跟着钟离善夜,怕对方情急之下在悬崖上做出什么意外举措,“就这么说——树被人推了。”
“是。”
他们如今已距离那片腊梅林几丈之遥,梅林之后便是阮招那棵梅树。
当初钟离四第一次来此便感知到一股莫名的玄气,虽微弱,却陌生。
后来方知那玄气正是来自阮招那棵梅花树下供养树根的妖物器灵。
而现在,那股玄气已然彻底消失不见了。
倘或真是大雪压垮了梅树,那器灵也不该无缘无故失踪才是。
显然是有人知晓了那棵梅树经年不败的秘辛且有意盗走器灵,留下一地狼藉——若钟离四没猜错,梅树不仅被推倒,还被推到了悬崖之下,叫人找不到残骸,以免露出什么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钟离善夜穿过梅林,见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土坑,和周边被翻乱的大片雪泥。
梅树被连根拔起后留下的坑很深,坑前的崖是断头崖,崖下深不见底,即便从山脚下方绕过去,到了这一面,也依旧是望不到头的峭壁。
钟离四看见钟离善夜站在那个土坑前,仿佛长长悲鸣一声似的呼出一口气,接着闭上眼,肩膀连着脊背崩塌般垮下。
一阵长风卷来,将钟离善夜的鬓发疏忽吹散了几缕,那发丝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在钟离四的视野中钟离善夜的发丝和那个土坑交错了,发丝后方是土坑上的白雪,白雪下是猩红的泥土。
九十四知道这土,当年阮招为了种养这株梅花,专去求老太太从红州运了数十车红州才有的红土上山,用上好的红土栽种上好的梅树。
阮玉山曾同他说过,红州的红,是红珊瑚的红,也是红土的红。
风吹过了,钟离善夜的发丝落下,垂到他的肩上,阮玉山沉静的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老爷子!要不要我去把罪魁祸首给你捉来?”
钟离四转头,这才看见阮玉山将将穿过油黄的腊梅林走到他二人旁边。
钟离善夜只是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土,良久,声音桑沧道:“梅树已摧,下手之人身份再追究也无作用了。”
三人都陷入了寂静。
钟离善夜独自留在了山顶,在那个树坑前站了一夜。
回去的路上只有阮玉山和钟离四以及一些更加沉默的随侍。
钟离四先问:“雪里站一夜,钟离善夜会不会有事?”
阮玉山说:“老爷子四百多年功力,不必担心。”
钟离四便不再问。
过了会儿,他第二次开口:“我记得你说过,这山上有钟离善夜布下的结界,生人闯入,他会第一个知晓。”
阮玉山说:“不错。”
两个人再次相对静默地走了半晌。
回到宅子前,阮玉山忽低声问:“我打算把阮铃送到州西的骑虎营去,那是我幼时进的第一个军营。你意下如何?”
钟离四跨入大门的脚只在空中停顿不到片刻,很快便进了宅子,语气又轻又淡:“很好。”
这夜他们回了院子,云岫却被阮玉山叫去书房商议了小半个时辰。
“……就这样。”阮玉山最后从书案前起身,和云岫一齐走出房门,“你若是直说要将他送去军营,他想必路上不会安分,只告诉他要他陪同去给阿四取个东西便是——切记,一定要是为阿四取东西,旁人他也不会心甘情愿。”
云岫点头:“明白。”
翌日正午,阮铃正在院子里等钟离四来给自己送饭。
然而钟离四没看见,却等来了云岫和一干随从。
“太爷身体抱恙,阿四公子今日抽不开身,正好老爷有事同世子吩咐。”云岫毕恭毕敬握着剑行了个礼,“州西骑虎营来信,近日在营外猎到一只上等品相的墨狐想献与老爷。只是支派营里的人送来,得要年后了。老爷念在年关将至,阿四公子正缺一匹墨狐皮披风过冬,便想请世子与属下一同前去,就当看看边关风光,提前熟悉红州三大营,为日后早做打算。”
阮铃怔在原地,还来不及做出回应,便见云岫往屋内扬手:“上路的行李,世子可要属下打发人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