膈应都算轻的,阮玉山怕他到时候被九十四拿着枪当蝣人打。
这就划不着了。
又或者他坦白关于阮家枪的一切前因后果,让九十四自己抉择——这还不如把九十四拎到他阮家的鬼头林面前对人说:来,看看喜欢哪个木桩子,我把你头砍下来插上去。
阮玉山觉得自己脑袋得被驴踢了才会这么做。
因此他思来想去,在心里给九十四物色了一个师父。
“阿四。”阮玉山伸手去理九十四睡乱的长发,“我叫钟离善夜教你长寿的办法,如何?”
这便是他打算前去寻找钟离善业的第二个目的——天下神医,满鬼钟离半神断雨,要说目前除了彻底找到解除蝣人诅咒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能暂时延续九十四只剩两年的寿命,便只有找这二人试试。
顺便找钟离善夜教九十四点防身功夫。
同时让对方想点法子帮他把九十四身上的刺青解了。
虽说九十四后背这道刺青偶尔能给二人之间弄点情趣,可这东西长久地约束九十四到底不好。
他现在已经不担心九十四会毫无预兆地离开,那刺青也没必要强行留在九十四身上。
麻烦就在,现在这刺青,恐怕早已不是阮玉山想解就能解的了。
当初九十四在目连村刺穿那罗迦的心脏,那罗迦认了母,血契便作用于二人一兽,将他们三个连接在一起。
阮玉山和九十四同有玄气骨珠,血契的结印和分解尚可如常,现在蓦然加入一个那罗迦,还是只力量和血脉远超常人的异兽,加上那道刺青上起作用的本就是那罗迦的血的缘故,如今这血契,只怕是非同寻常的牢固。
不过这些也只是阮玉山的猜测。
他目前还没试过亲手给九十四解契,一是因为后续二人要解决齐且柔,阮玉山放心不下,需要随时感知九十四的方位和状态;二来,要解契,他得亲自对九十四动手,拿着刀子给九十四的身体划开一道口子。
如若解不开,那九十四白挨他一刀不说,伤口也会恢复得异常的慢。
阮玉山不想冒这个风险。
此事完全可以等燕辞洲这边处理完,去找钟离老头子商量商量。
凭钟离善夜当年对阮府的承诺,只要阮玉山说得动,便没有问题。
“这当然好。”九十四回答他,“只要能活着,谁教都可以。”
“哦?”阮玉山聊着正事儿又准备顺便耍耍嘴皮子,“我当你们蝣人都不怕死。”
“不怕死,不代表不想活。”九十四说,“这世间没一样东西值得我寻死,却有许多东西值得我好好地活。我又不怯懦,为何能活而不活?”
阮玉山望着他轻轻地笑,好像看见九十四身上永远有一股生生不息的浑然天成的傲气。
“你很瞧得起你自己嘛。”
“是。”九十四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我于我,自然高于一切。”
倘或一个人自己都觉得自己浑身不好,那同朽木又有什么区别?
人是不能看不起自己的,尤其是蝣人。
外界看不起蝣人,那些人的目光将他们的皮囊刺得千疮百孔,可他们坚硬的灵魂百毒不侵;然而一旦灵魂也开始自惭形秽,那人便会从里到外地烂出疮来,成为外界千千万万蔑视者的补给。
自视甚高的蝣人九十四遇到了同样自视甚高的阮玉山,因为比阮玉山更锋利更尖锐,便把阮玉山也磨出了一个口子,用来契合他满身的棱角。
受害者阮玉山对此很是自得其乐。
“既然如此,”阮玉山说,“钟离善夜教你活命,那再顺便教你些功夫,给你当老师,如何?”
“老师……”九十四低眼琢磨着这个称呼,眸光一闪,问道,“他学识很渊博?”
阮玉山咳嗽一声,别开目光:“他不认字。”
九十四身板往后一退,险些认为阮玉山又耍他:“嗯?”
阮玉山决定再给自己撕开一个口子:“不过我在你身边,正好弥补他这方面的空缺。”
九十四沉默了一下,不管是在书上还是自己心里,都把拜师当作十分谨慎的终身大事,师父师父,一旦一锤定音,他这一生对待钟离善夜,既要尊师,也要敬父。
于是抛出第二个问题:“钟离善夜的脾性好相与么?”
“……”
阮玉山决定把自己撕得四分五裂。
第52章 认主
九十四这个师是必须要拜的。
阮玉山早就打定主意了。
一个饕餮谷出来被打上烙印的蝣人,只要一刻不在他身边,都有可能会被人盯上。
今天是齐且柔,明天就会有张且柔李且柔,只要九十四还是个无依无靠的蝣人,就永远会被心怀不轨的人虎视眈眈。
他阮氏的身份倒是在天下人面前拿得出手,可偏偏不能让九十四沾上。
既然要有人给九十四的身份做背书,那除了自己,阮玉山就要找个全天下都不敢得罪的人。
这便是他要找钟离善夜的第三个目的。
天子尚且还要面对敌国,这满世界没人敢得罪的,也就一个钟离氏。
行医者自来到何处都为人所敬仰,白断雨虽也是神医,可脾性比之钟离善夜更有几分别样的古怪。
此人百年来奉行一个“三不医”的原则:买卖蝣人,乃忤逆天道毁众生法则者,此为一不治;大渝皇族楚氏,薄他爱徒,人神共愤,此为二不治;欺师灭祖,六亲不认者,薄情寡义,此为三不治。
举凡能身居高位的,谁家里不藏污纳垢?
若人人都胸怀坦荡如谢九楼,那早就天下大同了。
按白断雨的规矩,这世间大半达官显贵都踏不进他的门槛,哪怕是阮玉山自个儿,也没资格拜见他。
但与白断雨齐名的钟离善夜则不同——只要给钱,钟离善夜谁都治。
故而钟离善夜的名声和威望,在某些人群中,略胜白断雨一筹。
毕竟白断雨么,那些人够都够不到,再尊重也就是嘴上说说,钟离善夜不一样,这人是实打实地会给看病,还不论病人的品性道德。
谁若是连钟离善夜也敢得罪了,那最好祈祷自己这辈子都没买卖过蝣人,也不曾欺师灭祖,更不是大渝楚氏,这样兴许还能在白断雨那儿找第二条活路。
正因为阮玉山打定了主意,所以不管九十四乐不乐意,他都要赶鸭子上架,替人把这个师父给认了。
此后九十四身边不管有没有他,都不会是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而是钟离善夜的爱徒九十四。
面对九十四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问题,阮玉山决定,管他黑的白的,都先说成九十四喜欢的。
他再次微微一笑:“此人脾性,最好相与不过。”
九十四问:“比之于你如何?”
阮玉山脱口而出:“好上万倍。”
九十四稍微认可:“那就是有一点点好。”
阮玉山:“哈哈。”
九十四想了想,还打算开口问点什么,就被阮玉山提前转移了话题:“你看那边。”
他顺对方手指看过去,只看到墙角那柄清光凛凛的三尖戟。
“这东西是神器。”阮玉山说,“既然你顺手把他从矿山带走,那想必是你跟它有缘。既然有缘,何不干脆让它认你作主?”
九十四说:“我不想做谁的主人。”
“再不想不也做了?”阮玉山瞥了一眼在外头拿爪子扒门的那罗迦,“许多事情,怪力乱神,由不得你想不想。不信,你去问问它,看看神器是否已经认你做了主。”
九十四一脚往地上踩去,脚掌还没挨着地,被阮玉山一把攥住小腿:“穿鞋!”
九十四愣了愣,看着阮玉山握住自己小腿的那只手,忽然感觉那块皮肤热乎乎的。
阮玉山以为他又没憋好事儿,懒得废话,将他的脚放到自己腿上,拿了鞋袜给他套上。
套好了一只脚,还没放下去,九十四另一只脚已经搭上来了。
这脚搭得太过理所当然,透露着几分不把阮玉山当正经老爷看的意思。
阮玉山乜斜过去,发现九十四正一脸认真盯着他的大腿,搭上脚后还屈起膝盖,拿足弓在他腿上踩了踩。
这叫人很难不认为是九十四故意为之。
“做什么?”他拍了九十四脚背一下,“昨儿用手没摸够?”
九十四不吭声,脚不动了,脚掌静静感知一层光滑锦缎下传来的阮玉山紧绷的皮肤的温热。
他突然看了看窗外。
是天开始冷了,人才会总想往温热的地方靠。
兴许到了夏天就好了。九十四心想。
阮玉山替他穿好了鞋,九十四伶俐得像猫儿似的轻脚跳下床,抖了抖衣裳,再走向墙角那柄三尖戟。
这是一把很长的武器,先前在矿山中风沙混乱,九十四和阮玉山都没细看,如今走近了一比对,才发现这三尖戟比阮玉山还高出一头多,足足七尺来长,光是刀头便有两尺,整个刀柄几乎与九十四等高。
九十四背着手,绕着这三尖戟走了两圈,怎么也想不出这东西认自己做主人的情形。
神器有神威,九十四还没拿手挨上去,已经感受上刀头上闪烁着千年杀气的寒意。
哪怕不说这些虚的,就光说个头。
以个头论高低的话,这东西认他做主人,就仿佛他认乌格纳做主一样。
乌格纳是饕餮谷山沟里的一只大马猴。
趁夜摸进谷里偷小蝣人吃时总佝偻着背,背影比那罗迦个子还小些。
九十四也险些被他偷去过。
然后乌格纳就在九十四的手里成为了那天小蝣人的宵夜。
这世上人总是互相吃的,不被当作人的东西也会互吃。
九十四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奇形怪状的蝣语比喻,最后还是一扭头瞅着阮玉山:“我怎么问它?”
阮玉山说:“你怎么问我,就怎么问它。”
九十四心里又跑过一串不甚动听的蝣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