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不说话。
他又没有问齐且柔的名字。
也没打算问。
果不其然,下一瞬,齐且柔道:“你叫什么?”
九十四在心里叹了口气。
“易四。”他想也没想,不大乐意地闷着声儿脱口道。
倘或直接说九十四,那太奇怪,也会引起对方诸多猜疑,相当于直接承认自己是饕餮谷的蝣人了。
他现在不在村子里,也不是那个别人一问他就说自己是蝣人的九十四了。
蝣人的身份并不让他感到屈辱,只是外头未知的风险太多,眼前的不快能用拳头巴掌解决,长久的危机却容易蛰伏在无声的未来。
经历了一个席莲生,九十四也学会不再像个愣头青似的处处锋芒毕露。
说完了随口编的名字,九十四又在心里不得劲。
他怎么就让自己莫名其妙跟着阮玉山姓了?
诚然眼下他了解到的中原姓氏不多,可他就不能叫林四,云四,席四,甚至齐四吗?怎么一来就姓易了?
奈何话已出口,也总不能说自己突然记错了姓,容我再修改一下。
他在心里因为名字闹别扭,便更不待见这个非要问他姓名的齐且柔,进了铺子正准备随便寻个窗户或是后门溜之大吉,就听对方问:“方才我见你要买书,可是要买盂兰古卷相关?”
九十四追寻出口的目光停下了:“盂兰古卷?”
齐且柔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笑:“门外我无意听你说要卖修习兽语的书,这世间能包罗所有奇珍异兽相关习性的书,恐怕最全的,便是盂兰古卷了——哪怕是最罕见的凶兽那罗迦,古卷中对其也有非常详细的记载。”
九十四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罗迦三个字。
“哪里有卖?”他问。
齐且柔挤眼一笑:“同我来。”
“你有没有?”九十四原地不动,“若是没有,我同你去什么?”
齐且柔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我既叫你同我来,必定是有的。”
九十四问:“多少钱?”
齐且柔:“不要钱。”
九十四一挥手:“我不去。”
这个齐且柔一来就抛出那罗迦本就有刻意引诱之嫌——只要他被人怀疑是蝣人,那势必身上就会有饕餮谷的刺青,世间许多人都知道,蝣人的刺青里有那罗迦的血液,会对那罗迦感兴趣也无可厚非。
饕餮谷的驯监尚且要想方设法从他们身上榨干油水,阮玉山对他好的条件也是把他留在身边,这世上除了自己的族人之间,就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好事。
齐且柔笑道:“你误会我了,我此举也并非是想白做好事。倘或你随我去,见了我的书,觉得还算满意,我也是有事相求的。”
九十四问:“何事?”
“我只同你打听,不需你劳力。”齐且柔向铺子后院地的方向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你待看了,确定要我的书,我再询问。”
话已至此,九十四便不啰嗦,同他去了。
举凡出门在外,事事都有风险,就算在笼子里,还得每日担心受怕被屠宰,总不能因为没了阮玉山,便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九十四想,总有一天,他是要离开阮玉山独自生活的吧?
这铺面在外看只是一家普通的食肆,岂知后院却大有玄机。
院子中那个齐胸高的石墨从底部打开,便是一个幽深的暗道。
九十四站在暗道口前回头看一眼食肆,后厨大门紧闭,不知在烹饪什么东西,香气好似从门缝中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他问齐且柔:“这是你的店?”
齐且柔没有否认:“同朋友合伙做些小本生意。”
说完,便带头先弯腰进了暗道。
进入暗道,没走几步,齐且柔先掏出火折子,一路行走,点燃了挂壁的油灯。
“盂兰古卷这东西,传说是天字府才有的孤品,世间独一份,天子珍藏。”
齐且柔走在九十四前头,声音轻轻柔柔地传到后方。
“先太上皇仁厚,认为古卷书籍一类,应当为民所用,百姓共赏,因此曾叫不少校书郎进入天子密阁,将卷中一些不甚紧要的部分分别抄录下来,再拿去统一印刷,分册散布到民间,供人品阅。
“不过天子慎独,为防招进去的校书郎窥破卷中机密,每一位进去的人,只能被允许看到卷中指定的某一小段,摘抄完后,再拿去与旁人合册印刷。”
这暗道越走越深,越走越窄,齐且柔一直在不停地点灯,这些灯与易宅中所用不同,兴许是油不一样的缘故,九十四总是闻到一股异香。
墙壁的火光跃动着,使九十四产生似有若无的眩晕,这种眩晕的感觉让他开始不断地想起阮玉山。
“这些校书郎中,又有不少想趁此事中饱私囊的,将古卷抄录完毕,与同门核对完,回到家中凭借自己的记忆,私自将那一部分古卷复刻下来,拿去倒卖。以至于流落到民间的古卷版本庞杂,多年下来,许多都难辨真假。其实,真正的古卷,并不是书。”齐且柔停下了脚,回过头,似乎在确认九十四有没有跟上。
他忽地往后一瞥九十四,瞧见九十四踩着他影子在明亮的烛火下出神的模样,心魂一振。
甬道里安静了,九十四迟缓地将目光移到齐且柔脸上,疑惑地挑了挑眉,似在质问对方怎么不说了。
齐且柔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低头一笑:“其实方才我就想说,公子的容貌……实在好得过于摄人。简直有些出格了。”
他语气有些带着些嗔怪:“真叫人难办。”
九十四听不出他这是夸还是怪。
齐且柔伸手在自己的袖袋中摸索,随后拿出一个锦帕,摊开来,里面包裹着一个波如蝉翼的透明袋子,像是鱼肠的材质,又或是别的什么,袋子里包着油亮亮的透明液体。
接着他拿出一把短短的匕首,抽出刀鞘时九十四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齐且柔拿刀割破那个鱼肠小袋,那些油亮亮的东西便沾到刀刃上,他拿刀反复在流淌着油液的锦帕上擦拭,直到一整个刀身都裹满了油液。
一种浓艳的香气千丝万缕地钻入九十四的鼻腔,他愈发难以控制地想到阮玉山。
并且想得越来越细节,越来越贴切。
阮玉山那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身上沉静的熏香,还有他在马背上靠着安稳睡去的胸口。
九十四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可是很快,那点惊觉不可控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消弭了。
齐且柔抬头,温和对他解释道:“你别误会,这只是普通的刀油。我这刀是铁刀,一朝不上油,便要生锈了。”
九十四不愿再往前走,他扶着墙壁,沉声道:“书在哪?”
齐且柔眼中划过一丝锐光,不再引诱他前进,反而自己一个转身,加快了步子往前道:“就要到了。”
“你说你叫易四。玲珑钱庄的易三老爷,跟你是什么关系?”齐且柔的语调变得轻快了,他似乎还有好多话想说,“难道他也是蝣人?怪不得,我说他怎么从来不露面。”
说到这里,他忽然咧嘴笑了:“若真是蝣人,那可就有意思了——偌大一个燕辞洲的命脉,多年来掌握在一个蝣人手上!”
齐且柔啪地按下墙壁上一出凸起的机关,只听九十四后方一阵巨响,骤然落下一块黑漆漆的巨石,将他后退的路完全挡死。
九十四下意识便用尽全力去打。
以往集中玄气便能震碎山石的手,如今竟然使不出力来。
下一刻,听得那块巨石中哗哗作响,九十四眉头一皱,细看才发现石头上突然多了许多细小的孔洞。
他心道不好,来不及躲开,离自己眼睛最近的一个孔洞中蓦地飞出一根利箭!
九十四空手攥住。
就在利剑离自己不过毫厘之时。
他飞快往齐且柔的方向奔去,结果当真不出所料,几乎是前后脚的间隙,整个石块毫无预兆地万箭齐发,暗道中响起接连不断的尖锐气鸣,淬满了不知名药水的箭头统统朝他飞来。
而齐且柔则在电光石火间打开了暗道尽头的石门,飞快地朝门中亮室跑去。
倘或九十四正中下怀,同他先后进入这间亮室,那么九十四就会在灯火通明的石室中,面对自己被两侧数十个三阶玄道高手用弓箭齐指的局面束手就擒。
接着被他用刀慢慢划破身体,在刀上媚药的作用下催动本能,迷幻到不能自已时,被推到再前方的交易场,让两个时辰后光顾来此的客人们竞价买下,共度春宵。
可惜齐且柔低估了九十四的耐力。
这几天别的不说,吃喝方面阮玉山是把人喂得很不错的。
九十四好养活,稀粥白菜都能吃得高高兴兴,遑论是阮玉山变着花样亲手做的东西。
吃得好了,体力就好。
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齐且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石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九十四挟持住了脖子。
他都没来得及看清九十四是怎么闪到自己身后的。
“你知道那罗迦。”整个甬道燃烧的专为对付蝣人的软骨散都没能让九十四完全失去力气,甚至还让九十四有功夫跟齐且柔开开玩笑,“我追过它,跑得比它还快。”
九十四附在齐且柔耳后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虚弱的味道。
他抬头四顾,发现这间石室除了两侧供那些玄者暗杀时藏身的隔间,还有许多的刀具,和一个足够让成年男子躺下的石床。
那些刀具有的挂在墙壁,有的就吊在石床上方。
齐且柔说:“你快撑不住了。”
他话音未落,便被九十四用五指收紧了喉咙。
九十四中气虽然虚了,但语调依旧凛冽:“我撑不撑得住,轮得到你说话?!”
齐且柔眼藏凶光,悄无声息从自己宽大的袖子中掏出那柄用媚药反复擦拭过的匕首。
“放了我吧……”他恢复了那种轻柔的语气,“我真的有盂兰古卷……上面还有关于解除蝣人诅咒的……”
九十四微微偏头。
齐且柔猝不及防将匕首刺入九十四的大腿!
可惜了。
没刺进去。
九十四本就对他的话不再抱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即便闻了一路的软骨散,生死关头,蝣人的感官只会更加敏锐,齐且柔手上的动作九十四即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
只是受限于两个人的体位,九十四只能往旁边侧身,刀身虽未刺入身体,却还是在他腿上狠狠划破了一条极深的口子。
那道正对着甬道还没开启的石门外传来哗啦啦的撞破声。
九十四眼角涌出一股杀意,五指就快抠破齐且柔的喉咙,他沙哑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