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古怪,大抵还是和自家老太爷骨珠所造的封印有关。
果然,下一瞬,便听席莲生道:“数十年前那场瘟疫,从来没被彻底抹灭过。”
七十年前,佘家寨挖到观音所留下的三尖戟封印边缘,神器震响,封印松动,过山峰遗留的妖气在方圆数十里的村落中惹出一场极大的瘟疫,村中百姓几乎全数因此亡命,当时的幽北城主为了阻止瘟疫蔓延,将沙佘关以东尽数封锁,只进不出,才渐渐将瘟疫止住。
以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离过山峰最近的目连村寸草不生。
待瘟散去若干年后,那地界才陆陆续续有了人气,又盘活出一个新的目连村。
“其实它根本就没有消失。”席莲生谈起瘟疫,脸上闪过一抹痛色,“非但没有消失,还借助过山峰强大的妖气生成了疫灵。只是村子被封锁的那些年了无人烟,它只能蛰伏,又或是逃窜到了别处……总之,没过多久,随着村子的活人再度出现,它也就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从一片无形无状的瘟疫变作了开智的疫灵,悄无声息地侵蚀整个村庄。
“首当其冲的便是我娘。”席莲生捏住日录簿子的五指蓦地攥紧,眼中闪现一丝悲愤与恨意,“它霸占我娘的肉身,以此为媒介,模仿人的谈吐行为。越是模仿,就越是开智;越是开智,就越是在我娘的脑海中占据更多的位置,逼迫我娘为它让出灵魂。”
九十四沉思道:“它杀了你娘?”
“没有……没有。”席莲生一只手握成拳头,忍着泪道,“正是因为它没杀,长久地在我娘的体内生长思绪,操控我娘的身体,才逼疯了我娘。”
“起先是她不肯出门了。”
席莲生平复了心绪,放缓呼吸,沉静地说道:“这些都是我从村里人陆陆续续让驿差送往我求学之地的信件中得知的。那段日子,应当是村中最古怪的时候。”
小木屋的女主人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房中,路过的村民总是听到那里面传出疯狂的嘶吼和尖啸,偶尔又能听到一些抽泣的低语和求饶,每逢有人敲门去问,她却总说一切安好,开了门,也不见有恙,久而久之,人们便不问了。
可谁都知道,这家男主人死得早,女主人唯一的孩子在外求学,家里除了她自己,压根不见第二个人。
村民不再惊扰她,转而给她在外求学的孩子送信,企图能把他叫回来看看。
“第一封信还没送到我手里,村子就有了变故。”席莲生的视线定格在怀中的簿子上,“他们给我送第二封信,信上说,村里的土地会吃人了。”
他的鼻翼翕合了两下,长长呼出一口气:“吃人的不是土,是我娘。她的身体融化进了土地,像那片瘟疫遍布在村庄里。”
每一天都有村民消失。
没过多久消失的人又会回来,或者说再度出现。
村民们一开始还会恐慌,随着消失又出现的人越来越多,那股恐慌之气也越来越淡,好似所有人都在渐渐把这当作习以为常的事,他们的血肉还是血肉,魂灵却不再是魂灵。
第一批去而复返的人目光空洞,长得奇形怪状。
随着疫灵复制肉身的本事越来越熟练,那些消失又回来的人也慢慢变得正常。
第二批,第三批……整个村子的人都又有了跟普通人一样的长相。有健全的四肢,甚至恢复了生动的脾性。
最后他们都变得正常了。
“它吞噬了村子里所有的村民,把他们的骸骨养在河水之下,让他们的魂魄滋养这片土地——也就是滋养它,就像当初让我娘的魂灵和肉身滋养它一样。”席莲生摸了摸自己左腿的义肢,“我娘被逼疯时,已分不清自己是谁,是人还是土——其实那时她已是一片土地了。兴许偶尔恢复人的神智时,会变回人。”
“变作人的时候,就是她在偶有挣脱疫灵掌控的时候。”他的右手慢慢翻着日录,“她在癫狂的边缘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才会在每次清醒时写下这些东西。可我知道,这仅仅是她能回忆的其中一桩,那些她在疫灵的控制下完全失去理智所做的事,一定远不止于此。”
“待我从那几封信件中察觉不对赶回去的第一晚,它就来吃我了。”席莲生的指腹摸过左腿冰冷的木棍,“才吃了我一条腿,我娘便认出了我,挣扎着,第一次彻底对这片肉身土地的夺回掌控权,救下了我。”
席莲生说完,陷入了沉默。
阮玉山倒是因他的话想起了自己当时在河水下见到的那棵倒置的白骨巨树,每一根树枝的末端都是一具白骨躯骸。
想来那就是疫灵用以滋养它用肉身造就的土地的老窝。
“我到村子的第一晚,被迷雾带入一片丛林。”阮玉山记得,当时那从那林子往上看,过山峰的山头和月亮与平日里所看不同,山头的朝向和月亮的位置同往常相比呈现镜像,“想必当时便是在河下,那株巨树的根茎处。”
席莲生失神点头:“不错。”
九十四也想起了什么,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背曾经被那株肉芽刺伤后泥质化的伤口,如今那里虽未扩散,却也没有愈合。
他背着手低头踱步,自己低声琢磨:“被根茎沾染肉身的人,便会失智,即便逃脱也看不出村中蹊跷。”
席莲生左腿是义肢,走路该是跛脚,九十四即便失去理智也该看出这一点。
可对方机敏,几乎从未让九十四看过自己走路。
即便很偶然在学堂的那一次,席莲生也走得非常慢,而当时九十四的认知已然出现很大的干扰,没把注意放在席莲生的腿上。
九十四嘀咕完,又觉着不对,停下来,看向席莲生:“村民不是被一遍遍复造出正常模样了?为何还需要靠迷神幻觉来掩人耳目?”
况且他分明记得,自己那几日看到的许多村民模样并不寻常,身体器官的构造十分紊乱,直到十五月圆望日,整个村子不管是村民还是村庄环境,都陷入了无端的混乱。
阮玉山在旁边,盯着来回琢磨的九十四,瞧这人言行举止真是有样学样,越来越像自己。
他爱背手,九十四也动不动学他背个手;他想事儿的时候爱踱步,于是九十四也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想完了事儿停下来斜眼睛睨人,九十四问话也乜斜个眼珠子睨人。
加上九十四现在浑身脏兮兮的,跟从他身上脱胎复刻下来的小泥人儿似的。
难不成这人进目连村一趟,也被疫灵捏了几次?
还是照着他阮玉山捏的。
样样学着他阮玉山的款式来。
他心里好笑,却不打算在此时调侃九十四,只把调笑的话按在心里,等着日后寻机会发作发作——非挑个九十四反应最足的时候不可。
这会儿他正递了眼色,叫小厮打开食盒,半逼半请地叫席莲生吃些东西。
人一旦陷入悲春伤秋的情怀,便容易食欲全无,可偏偏劳心之事最耗费精神体力。
席莲生的话没说完,阮玉山可不想看他讲到一半饿晕过去。
是时席莲生吃了两口芋花糍,有了些力气,接着答话。
“疫灵的力量,每每临近朔望两日,便会日渐削弱。”席莲生喝了口茶水,咽下吃食,提了气接着说道,“兴许那两日是矿山中的神灵封印最强的时刻,干麂复活,灵珠照彻,神器之力的感召越强,疫灵便越弱,它的力量就会随之失控,让自己掌握的一切陷入混乱。因此为了在失控前蒙蔽每个误入村中的外来者,它会尽可能在第一晚,就将人杀死。”
“可惜你们还是让疫灵失手了。”席莲生接着说,“不过它早就生出了神智,即便杀不死你们,也会让肉株将人刺伤,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理智,最后成为这村子里冤魂的一部分。”
阮玉山忽的一哂,将他打断,提起他前一句话:“灵珠照彻?什么灵珠,那是我老太爷的骨珠。”
他先前便有猜想,矿山中每逢朔望便有一次异象,是否是神器在加固封印,同时放出一部分力量检索周围妖力的逃逸和泄露。
神器轻易不能复苏,可因为舍家寨当年挖矿无意间将原本的封印破坏,才导致神器不得不月月警醒,对妖灵多生提防,同时对封印一次次加固。
而每次先朔望日一步提前打开的矿道和守在矿壁中的阮老太爷,则是为了吓退这些年来某些误入此中或是怀揣不轨之心闯入矿道的凡人。
龟缩在目连村里的疫灵靠近朔望日时察觉到神器外放的封印之力,不得不受到挟制,同时还得收束自己的力量,以免被神器捕捉,故而在神力最强的朔望当天,它的力量在村中会彻底失控——或者说消退,使得整个村子陷入未被捏造的无序。
“那你呢?”九十四背着手绕到席莲生身前,在没听完对方的所有解释以前始终是个敌对的审视姿态,“你为何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席莲生拿着吃剩的半块山花糍苦笑:“自然是因为,我一直在……帮它杀人。”
第40章 真相
娘亲的意识还有一部分残留在世间。
这是席莲生被疫灵吞食下一条腿后想到的第一件事。
“只要能让她活着,我做什么都可以。”
既然要坦白,他也不打算有所隐瞒。
“疫灵靠着我娘,靠着侵蚀全村人的意识和魂魄已经化出了神智,能思考,会交谈。我告诉它,只要它留我娘一条性命,我就替它杀人。”席莲生又长长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一个怪物穿着自己最熟悉的人的躯壳站在你面前,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都不重要了。
哪怕只是一个躯壳,哪怕躯壳里的原本的灵魂只剩下万分之一,席莲生也愿意为此付出所有代价。
“它让渡了我娘的躯体,让她再次像往常一样每天到河边开设衣棚,让她日复一日像个傀儡一样过着重复的日子,外人看来,她没有任何蹊跷——只是我不能见她。”
席莲生的出现会让那副还残存着一部分母亲意识的身体产生神智的混乱,已经成为傀儡的肉身和那一丝沉睡的神智在感知到席莲生的一瞬会开始不停地斗争,只需在片刻间,那副躯壳便会在紊乱的思绪中撕扯为一堆淤泥。
麻木的傀儡躯体和衣棚老板存留的人性在疫灵的操控下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她既不像村子里异化的村民那样会随着朔望日的逼近发生不可控的外形变化,也不会独立到能挣脱掌控。
自打疫灵发现这一点,便每日让衣棚老板在外开店,顺便招徕过客去村中居住。
“我的作用便是给它善后。”席莲生微笑着看向九十四,“或是像对付你们一样,帮它挽留那些不大好对付的客人。”
“我知道,我娘其实一直清醒着,她一直在挣扎。”席莲生嘴角的笑意凝滞在一个奇怪的弧度,“她太聪明,她一直是一个聪明的人。我爹去世时,她不过一届村妇,目不识丁,为了我的前程,每日收了工便陪我到几十里外的学堂求学,我在学堂坐着,她就在学堂外陪读,生生让自己也学会了读书识字。”
他的视线定格在九十四身上,仿佛透过九十四看到了不久前那个正午。
那时的九十四就像席莲生的娘亲一样,安安静静站在学堂的窗户外,蹭着别人的课本看书认字。
“正因为她太聪明,才太不容易被操控。”席莲生说,“就算做了傀儡,她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她甚至能猜出自己被疫灵控制了。因此她一边做着傀儡,一边对抗疫灵。”
“疫灵怕火,她白天违心地留人住宿,夜里便总是去提醒留宿的过客记得在院外点上火盆;她忘了自己的存在,却还挂念着我。莲生莲生,她绣的东西上永远都有一瓣红莲;她还一直……企图毁了自己。”席莲生说到此处,忽地激动了,“可我想要她活着!”
他说完,又强忍着平复下来,低头道:“她和疫灵早就融为一体,她是矿山下这片土地的一部分,疫灵消失了,她也就没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想要我娘活着。”
于是他便不知疲倦做着疫灵的帮凶。
九十四不说话了。
一刻钟前他责怪席莲生,像恨仇敌一样蔑视席莲生助纣为虐企图害他殒命的行径,可在得知缘由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责怪得很不对,因为席莲生的目的实在无可指摘。
九十四也无比希望自己的每一个族人都能活着,只要他的族人能活,他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可如若要他为了他族人的性命去害更多无辜人的性命,他也不答应。
但席莲生答应了,就一定错吗?
人世间千丝万缕的感情他越看越不明白。
九十四活了十八年,在蝣人这个身份里有自己的标杆,越过标杆的事他绝不会做。
可笼子外的人似乎并非如此:席莲生知书达理,却为了一己私情残害无辜性命;阮玉山把他当猎物买了回来,却又总是阿四阿四地叫他;这称呼九十四听着新奇,虽不愿再给对方替自己取名字的机会,却也默认了这个新叫法。
似乎自己也潜移默化受了影响,成了笼子外的人了。
他也有一部分不是过去的蝣人九十四了。
他在席莲生身上找不到判断的出口。
于是再次像卡壳似的陷入了沉默。
阮玉山可清醒得很。
人情世故他见多了,为了借机脱罪编出满口谎话的人他看得更是不少,因此并不动容。
他只管问席莲生没说清楚的:“照你的意思,昨夜矿道中盗取骨珠一事,并非你本意,而是自己被疫灵支使了?”
席莲生纠正道:“不是疫灵,是我娘。”
他目不斜视看着阮玉山:“我娘,她一直想跟疫灵同归于尽。自打察觉出朔望日疫灵的变化后,她便总是企图找到其中玄机,将疫灵彻底毁掉。直到那晚,你去了矿山——”
矿山中的一切动静都被山下的土地静静聆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