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四忽然目光锐利地扫向他:“你怎么比我爹还烦!”
白断雨:“你怎么比我徒儿还拧巴!”
钟离四从床边蓦地起身,站了一会儿像是要走出房门,最后还是坐了回去。
他松口道:“就算我愿意等他,也不要在这儿等。”
白断雨响指一打:“这就对了。”
“脱衣裳上床!”白断雨掀开被子,“把安神药喝了。老子先帮你把骨虫引出来,其他的你就别管了。”
阮氏奉养上百年的骨虫亦非池中之物,即便是白断雨来了,要引出来也得花费整整一日工夫。
从银针一点一点疏散钟离四骨珠上遍布的固界,到打通钟离四体内闭塞的玄气,再唤醒骨虫将其引入银针,石窟壁宫的大门打清晨关上,一直到傍晚才被人从里头推开。
军中不可一日无帅,白断雨提着药箱脚步轻快从里头出来的时候,三个跟屁虫已经回谢氏大军营地去了。
最后只剩一个阮玉山孑然一身候在林子外,一天都不曾离开半步。
白断雨甫一踏出大门,阮玉山便疾步迎上前:“白先生——”
话音未落,先被白断雨扔了个小盒子到怀里。
阮玉山稳稳当当接住,又听白断雨说:“骨虫我给引出来了,拿到你阮家仓库好好放着,此等禁术,日后万不可再用。”
“一切听先生的。”阮玉山此时的心思可不在骨虫不骨虫上,他走近前道,“阿四他……”
白断雨抬手,示意他不必多问:“寿数之时,不可强求。小子,我是大夫,只管行医救人,尽己所能,不是阎王,能掌管这娑婆百姓的生死簿。他大限将至,强求不得。”
阮玉山靠近白断雨的身体僵硬在原地。
他眼中急迫的希冀在白断雨的话语中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苍白的愕然和迷茫。
接着他又站在白断雨身前等了一会儿,确定对方话中不会再有任何转机,才失神地行了个礼:“晚辈知道了。多谢先生。”
白断雨伸手扶住他:“双瞳者,必生两命。”
阮玉山行礼的脊背顿在半中,像是短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白断雨的言外之意。
白断雨古井无波,继续说道:“置之死地,方得后生。”
阮玉山猛然抬头。
然而此时白断雨已迈步与他擦身而过。
“小蝣人求的是自由,不是死路。”白断雨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你的念想是要他活,还是要他留在你身边?”
阮玉山眉睫颤动,恍惚地直起身,目光追随着白断雨的脚步看过去,撞见白断雨含笑的乜斜而来的视线。
他听见对方在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小蝣人的命很好,用不着旁人操心。”
前来行医的半神从这片寂静的木林消失了,留下阮玉山背影萧索地孤身长立在五百三十七个插上人头的木桩前。
他在长久的静默后转过身,开始像钟离四一样挨个挨个将这片木林中的每一个蝣人头颅看清楚。
钟离四的自由里不能有他了,这些蝣人头颅就是他被舍弃的代价。
阮玉山在茫茫细雪中从傍晚站到天黑,前来为石宫挂新灯笼的小厮撞见他时吓了一跳。
他的肩头发顶都积了一层薄雪,此时抬起头,他便看见一群原本栖息在石窟壁宫顶上的黑色飞鸟乍然受惊般从木林上空掠过。
它们的利爪在半空中微微攥紧,里面抓取着钟离四再次流逝的生命、早已远去的魂灵和无数次被他羁押在石宫大门后方的天上人间。
一根飞鸟的黑色羽毛顺着小雪飘落到阮玉山的眼前,他抬手握住,嗅到上面腐化的气味。
这根羽毛没能跟随飞鸟离开他脚下即将消逝的冬天。
阮玉山放手了。
羽毛从他的掌心滑落。
钟离四的身体也在取走骨虫之后出现前所未有的恶化。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缠绵病榻,油尽灯枯,属于活人的生机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上抽离,死亡的气息却愈发浓厚地笼罩在这个石宫上方。
于是他苏醒的次数也愈发屈指可数。
阮玉山就是从此时起开始长住石宫,许多个钟离四半夜辗转的夜晚他总是举着烛台坐在床边,小心翼翼观察对方醒来时露出的那双逐渐褪去蓝色的眼睛。
在一个天气放晴的早晨钟离四在床上睁眼了,屋外鸟鸣啁啾,大把大把的阳光投入窗格照射在他的被褥上。
春天到了。
钟离四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头顶的窗幔,自身的眼珠已经澄澈到几乎看不见一丝蓝色。
这天他的精神空前大好,像在饕餮谷的某天偶然睡了个好觉,醒来之后大脑清明,精力充沛。
于是他轻松地给自己穿上阮玉山早就新做好放在床头的春衣,拿着提灯留给他的玉雕小鸟,又站在大堂中间,看着那幅活灵活现的丹青。
他想起数日前阮玉山因公务而暂时离开的午后,佘老太太打发人来这里请他去来凤仪一叙。
这个九十八岁高龄的老人一头鹤发,锦衣华服,头发如阮玉山一般高高束起一丝不苟,看起来精神矍铄,比他这个将死之人要好上许多。
老太太不喜客套,只是杵着虎头拐杖转着他看了一圈,接着摸摸他的头发,称赞地说真是个漂亮孩子,难怪小玉山儿喜欢。
接着他就被带去阮家新修的祠堂。
历代家主的画像被钟离四当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祠堂修得规整敞亮,开府先祖的雕塑却尚未竣工,只能放些牌位油灯和贡品在上头了。
老太太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拿出一本名簿,并未从第一页开始翻阅,而是随随便便打开一页,指着那上头的名字告诉钟离四,这簿子上记载的都是在阮家受封之前,那些不为名分,不为功绩,全凭一颗心守卫红州的先祖们。
“阮乘高,酉元三十一年逝世。在边关战役中被蝣人捕获,据当时逃回来的将士们说,这位先祖,先被蝣人活剥了人皮,又生生抽出腿骨,最后放进水缸煮得骨肉剥离,做成肉饼,成了蝣族的晚饭。”
“阮世明,亥元二十五年逝世,头骨被蝣人刮干洗净,用作装酒的酒壶,一直到二十年后,阮家才从蝣族的营帐中拿回这位先祖的头颅。”
“阮青风,戌元十六年,为蝣族所掳,被打碎肋骨和牙齿,做成了蝣族的首饰。”
“哦还有这个。”佘老太太指着翻过去的那一页说,“巳元七十三年,阮氏一支府兵在替红州城边关处一户人家秋收割麦子时被埋伏的蝣人所袭,为了保护边关的百姓顺利脱逃,府兵一十三人连带当时才满十五的小公子全部被俘,让蝣人剥皮做成了他们的战鼓。”
她见钟离四神色怔忡,便合上簿子,笑道:“这簿子上的每一页的人名,我都能说出他们的死法,全是玉山儿的高祖父尚未逝世时讲给我听的。”
“蝣族和阮家是世仇啊。”她拍拍钟离四的后背,像阮玉山曾经无数次给他顺气时那样轻轻抚摸着,“可你知道玉山儿的高祖父当年给我看这个簿子时说什么吗?他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仇敌,仇恨不该被遗忘,它从血脉里流传下去,是为了让人铭记从而变得更强,而不是将恨意无休止地报复到彼此的后代身上。所以他要废除旧制,让阮家和蝣族的屠杀从他的手上终止。”
“可惜阮家好儿郎总是短命。他还没来得及亲自将这事办好,便死在了矿山底下。”佘老太太的手从钟离四的后背移到他的肩膀,又顺着肩膀游走到他的胳膊上轻轻握住,“今日我给你看这些东西,不是要在你这里求得对阮氏的原谅。阮湘杀了你的哥哥,这仇太近太新了,谁都和解不了,换了我也是要报仇雪恨才肯罢休的。
“我拿出这本簿子,只是想告诉你,孩子,你要知道,不管多么浓烈震撼的爱恨,只需要两百年,都会变成史书上的一笔墨迹。百年之后,你,我,玉山儿,都是娑婆人间万千大道下的一捧尘泥。那时新的人间有新的仇敌和盟友,此时的恩怨便是一抹云烟。你已为你的族人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人生苦短,现在是你为自己而活的时候。”
钟离四记得佘老太太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一个同今天一样的阳光灿烂的晌午,阮府自己养在园子里的伶人在每月两次的公唱天里会搭个台子在府门前唱戏给红州的老百姓听,那天正好是伶人在府门外摆台的日子。
他从祠堂出来,迎着温暖的太阳游走在伶人的歌声里,心里松快得就像今日。
恰巧今日又到了伶人搭台唱戏的时候。
钟离四站在丹青前听着外头遥远的唱戏声,站了不知多久。
久到阮玉山回来了,他转过头,看见日上中天,院子里阮玉山种的花草蓬勃茂盛,那条活水小渠再一次潺潺作响。
他对阮玉山笑了笑:“今天天气不错,咱们成亲。”
阮玉山站在门前凝望着钟离四神采奕奕的脸,意外地发现眼前的人今天精神好得有些反常,简直同墙上那幅丹青的模样没有区别。
他先是一喜,随后在大喜过望的尽头看见钟离四那双全部蓝色都已消退的眼睛。
阮玉山在与那双眼睛的对视中生出一种惴惴不安的预感,这种预感从昔日那个说出钟离四活不过上个冬天的大夫口中诞生后便一直蛰伏在他的脑海里,终于在今天这个风和日暖的正午变成了即将到来的谶言。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瞬,随后抬头笑道:“我去拿婚服。”
大红的喜袍上新绣了钟离四最爱的江牙海水纹花样,阮玉山自打去年冬天做好便一直没机会拿来。
如今他先在阮府换上了尘封一个冬季的婚服,又拿了牵巾和酒水,一个人也不带,亲自捧着婚服到石窟壁宫外等钟离四换上。
钟离四的动作很慢,一边换,一边细细地把婚服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观摩了一阵。
他最后在挂上腰间要挂的同心玉坠时转过来,嘀嘀咕咕跟门外的阮玉山说:“这衣裳的刺绣真是好,不要蜡烛,看着也是波光粼粼。”
就像当年他第一次在燕辞洲的四方清正醒来时,看见衣架子上挂着的那件阮玉山的玄袍一样。
钟离四说完,抬头看见门外的阮玉山笑吟吟望着他。
他怔怔看了阮玉山好一会儿,想起前年两个人在目连村的一个傍晚,阮玉山也是这般神色站在屋檐下,高高的眉骨,凌厉瘦削的下颌,还有一双柔和多情的丹凤眼。
他那时以为阮玉山凶神恶煞的一个人浑身上下只有那一双眼睛勉强称得上温柔,后来他发现阮玉山温柔的不是眼睛,而是身体里一种名为钟离四的感情。
此时春光明媚,钟离四看见阮玉山对他张开手,歪头笑道:“阿四,你有多久没抱我了?”
院墙外伶人唱戏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过来。
钟离四走过去,时隔许久再次安稳平和地埋头陷入阮玉山的怀中。
他们不拜天地不拜祖宗,站在堂前牵着喜绸对着彼此拜了三拜。
远处伶人唱着菱歌,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像是奏响在这一方小院里。
——举头敬三尺,望八方赐来世。
钟离四和阮玉山拜过堂喝过酒,坐在院子的摇椅里,听着伶人的唱词,觉得真是合适。
红州开了春便不常下雨,阮玉山早前在院子里搭了个竹棚,棚子下便是钟离四的摇椅和一方新添的长长的小榻。
此时钟离四把玩着玉雕小鸟坐在摇椅里,阮玉山便挨着他坐在榻上,两个人手里还握着那段喜绸,谁也不肯撒开。
钟离四把身下的摇椅摇得吱嘎响,他仰头晒够了太阳,忽横着眼珠子睨向阮玉山的头顶:“我说,你是不是长白头发了?”
阮玉山摸摸自己的发髻:“有么?”
“前几天我瞧见了。”钟离四朝他招手,示意他枕到自己的腿上,“过来,我给你找找。”
阮玉山便牵着红绸舒舒服服躺在小榻,把脑袋睡在钟离四腿上。
钟离四解了他的发冠,指尖在他的头顶一点一点摸索着,同时闲闲地说道:“这花圃里的花种得不错。”
阮玉山仰面躺着,闭上眼睛,有几分得意:“也不看谁种的。”
钟离四便说:“去年这个时候,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把家里的花圃种得乱七八糟,钟离善夜还笑我来着。”
阮玉山接话:“那改日有工夫,我回去看看,你那花种的是个什么样子,我亲手给你改改。”
钟离四便笑:“好啊。”
他给阮玉山找着白发,又抬头看了一眼花圃,若有所思:“你那幅丹青画得也好,跟旧的看起来一模一样。”
阮玉山陷入刹那的沉默:“你知道那是我新画的?”
钟离四便学他的语气:“也不看看你画的是谁。”
“白头发找着了吗?”阮玉山在钟离四腿上翻了个身,面对着内侧钟离四的腰,把头埋在钟离四肚子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婚服是不是给你做得有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