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人,一眼一生,感知到封位的那一瞬,钟离四便不能间断,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经受封位后方那个人所有的悲欢离合,结束后才能再开启下一个符文后的人生。
如此查探方式,十分耗费精力。
半路陨落的天才、穷且益坚的学者、以身伺虎的圣人、道心破碎的恶徒……看得越多,钟离四的心绪就愈发杂乱,脸色也愈发苍白。
与此同时他发现,旁边的月白是个话痨。
在如此消耗魂力的行动中,他不仅要一一核对因果道中是否有巫女的影子,同时还要忍受来自耳边的喋喋不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月白窜到他左边,吐着信子问,“你们蝣人不是二十年之内就会暴毙?你如今几岁?可寻到长生的良方了?”
钟离四皱着眉头,额前有细细冷汗,没空搭理它。
但月白并不是一条有眼力见且知难而退的蛇。
“为什么你这么执着把器灵还给我?早早地过完蝣人这一生,结束痛苦不是很好嘛!”它又窜到钟离四右边,“你能进到古卷找我,还要冒着被观音神魂发现的危险,途中要抓到那个盗我器灵的女娃,说不定最后什么也做不成,倒不如平庸过完二十年,无知便无痛!”
钟离四已经又看完了一个人。
他走向最后告灵卷中最后一个符文,准备速战速决。
月白拖着看不见尽头的身体跟在他身后:“几百年了,我就没见过一个蝣人能突破盂兰古卷找来这儿的。我瞧你的模样也不小,只怕是大限将至,就算把骨珠还给我,你这条命也注定是要消磨的。你不如学学你的族人们看开些,别把自己折腾得那么可怜。反正蝣族从古至今就没一个人想过要解决这事儿的——”
“我不是在解决吗?!”
钟离四忍无可忍,提着一口气,长眉紧蹙,横眼过去怒视着月白,毫不犹豫地将月白的话暴躁打断。
月白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眼珠子看天不吭声了,尾巴啪啪啪地在地面上敲。
钟离四横着它,本就胸口直喘气,见月白噤声了,这才把语气平复下来,低声道:“我是来此的第一个蝣人,若我解决不了此事,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的族人中,总有良善果敢胜我百倍的人,就算再过几百年才会出现,那也是出现了。若真的一直无人解决,那我就从娑婆世千百里黄沙中爬出来,让你见到第二个我。”
“我说到做到。”他把手放到最后一个告灵卷符文上,闭眼前叮嘱道,“你安静一点,大黑蛇。”
“……哦。”
月白老实安静下来。
他的蛇头悬在钟离四头顶更高的位置,时而低眼瞅瞅钟离四,时而又把眼睛再抬起来。
再瞅瞅钟离四,再把眼睛抬起来。
它开始想象这个满头大汗身体单薄的小蝣人失败了会怎么办。
如果失败的话……
它还挺期待百年后再见他一次的。
俄顷,钟离四放下手说道:“她不在这里。”
月白早有预料:“我说什么来着……”
它话到一半,瞅见钟离四的眼神,用尾巴挠了挠后脑勺,吐吐信子不吱声了。
钟离四冲它抬手。
月白偏了偏头,佝下脑袋:?
钟离四身子一歪,靠在它身上:“我休息会儿——你让我想想。”
月白把身体挪了挪,让钟离四靠得舒服些。
钟离四乌长的眼睫在思考时无意识地颤动着,流过冷汗的脸少了几分血色,这让他被汗水打湿的睫毛看起来更黑更密了些。
月白以一个俯视的角度研究起钟离四的眉眼,认定这样的长相即便是化作蛇类也会漂亮得很罕见。
“对了,”他蓦地听见钟离四开口,“你说你的封位,只认器灵,不认元神?”
“不错。”月白低头用吻部靠近钟离四,忍住了用信子舔舔钟离四睫毛的冲动,“怎么了?”
“我觉得这不对。”钟离四摇头,“我认识一个人,他的骨珠留在了娑婆世,可他还是归位回到了盂兰古卷。”
月白抬头看看前后的符文:“哪一个?”
“不在这里。”钟离四说,“这不重要。”
他话头一转:“封位只认器灵不认元神,你听谁说的?”
月白说:“我自己推断的,不然我怎么会进不去——”
它话未说完,对上钟离四的眼睛,愣了一愣。
“难道……”
“去看看。”
钟离四从他身上起来,疾步走向藏生卷中。
途经一道门前时,钟离四停下脚,问道:“这是哪儿?”
月白看了一眼:“奉魂卷。”
它用尾巴指指钟离四手里的破命:“这东西就记载在这一卷中。”
“那奉魂卷中的兵器,也不能随意进因果道窥探?”钟离四问。
“那倒不是。”月白说,“奉魂卷中全是观音的天地神器,它们既无骨珠,也无器灵,随便旁人怎么看也没关系。毕竟身为神器,也不是谁随随便便看了一眼就能打扰或是拿走的。”
“怎么了?”月白说完,“你认为那女娃躲在这里头?”
“不。”钟离四深深朝奉魂卷中看了一眼,依旧果断地走向藏生卷,“先找到巫女要紧。”
藏生卷中封位极其广泛,好在月白自己的封位虽多年未曾让他进去,但要找到还是很容易的。
钟离四站在封位符文前,看看观音留下的文字,又看看月白,忽皱眉道:“观音……写的是象形字?”
月白突然用尾巴捂住他的嘴:“可不敢说。”
钟离四:?
月白嘘声道:“无相最讨厌别人说他字丑。”
钟离四:……
仅仅是字丑吗……
钟离四摇摇头,把手放到那个符文上,刚要闭眼,竟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冲力在阻挡他的探视。
月白显然也察觉到了。
一人一蛇对视一瞬,钟离四再次把手放上去。
那股反抗的力量再次将他的手震开。
封位前陷入片刻的寂静。
钟离四挑了挑眉,翘起嘴角忽道:“月白。”
“嗯?”
“你说,一个人,受了不该受的功德,躲入不该入的神卷,那她是什么?”
月白将蛇头蜿蜒着游到与钟离四等高的位置,蓝色的竖瞳锐光毕显,它腹腔中那道厚重的声线此刻在封位外意兴盎然地响起。
“非人非神——妖怪咯。”
钟离四将破命缓缓举起,对准那道符文:“既是妖怪,藏生卷中没有她的位置,她当如何?”
月白的蛇身忽高高直立而起,目带杀意盯着本属于自己的封位:“那就是——偷我的咯!”
话音未落,封位中蓦地出现一个女人身影,冲破因果道腾身而起,转头便要往卷外逃去。
钟离四将破命往上一掷,飞身上前,结印起咒,悬在巨大的蛇身前方,同身后的月白一齐攻向那个背影,宛如一道施展开的法天相地。
眼看自己今日逃不过此劫,巫女转身,双臂大展,催动通身法力,再将双拳攥紧,交叉挡在自己面前。
纵是万般术法,眼下也挡不住钟离四竭尽全力的一击了。
那是他族人千百年来的困境,更是两百年间一切诅咒的渊源。
“蝣族百年之难,而今以我为终。”
钟离四双手握紧破命,几乎与身后的月白融为一体,巨大的黑蛇身体覆盖在他后背犹如一道无法磨灭的影子。
他的双目忽现一对湛蓝的竖瞳:“巫女。”
钟离四承接着下方万顷冲力,毫不迟疑地将破命朝那个身影垂直刺下:“今日我渡你。”
一声蛇啸,万道金光乍开。
两道强劲的力量自半空相撞,钟离四的躯体与破命分离,若强行上前,只会落个支离破碎。
他无比密切地感知到自己体内那股伴随了他近二十年的强大力量正如抽丝剥茧般离开他的骨珠。
这股力量不仅在离开他,更在离开其伴随了千百年的蝣人族群。
蝣人之祸,从来不在那个两百年前给他们降下诅咒的草原姑娘,而是在一开始就不该存在的那场首领与巫女的交易之中。
没有了过于强大的力量,自然也就没有了玄力爆体,自食恶果的诅咒。
卷中硝烟尽散,钟离四恍惚间看到一个身披织金白绡,头戴莲花天冠,面无五官,容貌空白的轮廓于天际转身离去。
他意识迷离,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往下坠着,最后落入月白盘起来的尾巴上。
待身体缓过气来,钟离四闭了闭眼,想起刚才那个模糊的轮廓,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便问道:“这么大动静,还没惊醒观音神魂?”
月白朝天看了一眼:“盗贼入卷,你清理门户,即便神魂惊醒,也不会降罪。”
钟离四吸了口气,感到无比疲惫。
他撑开眼皮,看见月白愈发蓝得透亮的眼睛,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你的器灵,回来了?”
月白眨眨眼,躬下身用额头碰了碰他的下巴:“回来了——小蝣人,多谢。”
钟离四颔首,眼中再次划过一抹笑意。
——这世间再无蝣人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片刻的出神。
随后钟离四从月白的尾巴上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藏生卷中。
“小蝣人,去哪?”
“趁我离开之前,去跟一个人道别。”
月白立在封位前,目送他一步步消失在苍生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