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到月洞门外,他停下脚,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那株红艳艳的珊瑚梅,又走回去,走到珊瑚前,抬手摸了摸那株阮玉山尚未来得及雕刻的梅树枝,忽然将其一撇,撇下一根巴掌长的细细的梅梢,作为发簪,插在自己后背的发结上。
钟离四的指腹摩挲着梅树枝头的缺口,低声道:“我救了百十八,就来找你。”
一朝春阙内门里有个陈设简单的小屋子,是林烟的住处。
当初林烟非要跟着钟离四搬来东园,钟离四拗不过,便给他安排了一间厢房,那厢房位置与绣帘台一个东一个西,林烟不愿意,不管钟离四说什么他都要住在园子口的这间小屋里。
整个院子靠着山上后坡,春夏时常有蛇虫鼠蚁甚至野兽在院墙外出没,因此东园是穿花洞府唯一一个只有一处进出口的园子,钟离四只要离开这个园子,都会经过园子口这个小屋子。
果不其然,今晚钟离四还没踏出一朝春阙,又被林烟拦了下来。
“我不过想去后山摘今日新结的枇杷。”钟离四无奈道,“去去就回。”
林烟不信,呈一个大字拦在门口:“公子去摘枇杷,带破命干什么!”
“夜半野兽出没,我带个武器防身怎么了?”
林烟说不过他,又问:“就不能明早去?”
“后山的黄鼠狼最是嘴馋,下午结的果子,晚上它就偷个精光。我要是去迟了,吃不到新鲜果子,唯你是问!”
林烟一下子收了手,在原地走来走去,半晌又道:“那我跟您一起去。”
“你不怕有狼?”
林烟犹犹豫豫:“……不怕。”
“那走吧。”
月黑风高夜,山上后坡并行着两个人影。
眼下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月上中天时候,后坡满是虫鸣。灌木林子里时不时有不明品种的兽类叫声,抬头更是一眼就能瞥见几个吊诡的穿梭在树梢上的黑影。
林烟抓着钟离四的衣角,从钟离四肩膀后头露出半张脸:“四公子,要不我们,回去把那罗迦叫上……”
钟离四云淡风轻:“那罗迦才挨了打,跟我赌气睡觉,不肯来。”
“我们回去,再叫两个人……”
“大家都睡了,”钟离四说,“我正是不想麻烦别人,才在此时上山。”
“那……”
“林烟。”钟离四停下脚,“你要实在害怕,就先回去吧。”
“我不怕。”林烟一脚从钟离四身后站出来,蓦地听见一声怪异的鸟叫,又立马缩回钟离四身后,“……我就要陪着你。”
钟离四摇了摇头,接着往前走。
忽然,原处传来一声似狼非狼,似狗非狗的野兽低吟。
林烟掌心顿时出了汗,几乎要把钟离四的衣角给揪下来:“公子……那是……什么声音啊……”
钟离四也止住脚步,伸出手挡在林烟前头,正了神色。如临大敌:“似乎是狼。”
“狼!”林烟心里一沉,立马乱了呼吸,险些原地跳起来,“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钟离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沉声道:“来不及了。”
林烟顺着他的视线抬眼望去,只见草丛里窜出几只弓着脊背,足有半人来高的野兽,个个皆是竖瞳青眼,獠牙三寸,浑身漆黑,只有后背从耳朵到尾巴长了一溜白毛。
林烟跟着钟离四且行且退,看着这些野兽只觉得眼熟:“这是……那罗迦……们吗?”
“不是。”钟离四语气严肃,“你又不是没见过那罗迦长什么样。”
“可……”
话音未落,领头的一只野兽发出凶狠的咆哮,朝他们一跃而起,猛地扑来。
钟离四当即举起破命,比好了招式,正要跟对方殊死搏斗,便听身后“噗通”一声——响得扎扎实实,相当沉闷。
他和对面刚刚咬住破命的那只小那罗迦皆是一愣,随后转头,看见林烟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上。
钟离四:“……”
小那罗迦:“……”
他们还没来得及上演一场人兽相斗最后钟离四力不能战于是情况紧急之下让林烟跑回去找支援的调虎离山之计呢。
钟离四兴致缺缺放下破命,冲身后的小那罗迦道:“把他驮起来,带回去。”
“嗷。”
小那罗迦叼起林烟放到同伴后背,哼哧哼哧把人从东园后院的墙洞里运回去。
钟离四吹了声口哨,林子里蹿出只雪白的野兽,同他一块儿闲庭信步下山去了。
东方见白,晞露未干。
钟离四就着夜色和那罗迦一夜行路,终于在迷蒙的薄雾中走到了山脚。
一位正要趁早上山砍柴的樵夫与他擦肩而过。
钟离四嗅到那人身上经年烘烤出的烟火气,忽回头,对着小路上方的背影,想起一句在家中始终没来得及开口的话:“请问……”
樵夫转身,见眼前容貌俊美的异域公子对他问道:“您可知这山,叫什么名字?”
“这山?”樵夫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小路,“这山啊,叫雾照山。听说是山上一个活了四百多年的老神仙起的名字呢。”
“雾照山。”
钟离四低低重复了一边,又对着樵夫道别:“多谢。”
雾照山。
钟离四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竟也有了一个眷念牵挂的故乡。
在踏离山间最后一片温润的湿土时,钟离四又一次往大雾弥漫的山顶抬起了头。
明年花开,一定要和阮玉山一起看。
第90章 报信
三月十四这天,阮玉山处理完了州府事务,回到家吃毕了饭,依旧是去堤坝上监工。
阮峙的尸体过完正月便已下葬,阮玉山到底是不忍心,若真让这么一个老人一年四季守在那儿,过完雪季,尸体也该臭了——他再是六亲不认,也不能拿处理蝣人头颅那套法子处理阮峙的尸身以保其皮肉不腐。
倘或真这么做了,阮峙怕是气也要气活过来——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能起到这么个效果,阮玉山反倒乐得一试。
丧礼上阮峙的一家儿孙全都不曾露面,直到骨珠送入陵园,也不见阮峙的亲眷来看一眼。
阮玉山能明白。人是他逼死的,只要他在,阮峙的亲眷不愿出现也很合理。
偏偏他也不是个为了让别人舒坦露面自己就委曲求全躲起来的性子。
不来便不来。阮峙是他逼死的,阮峙的儿孙又不是他逼退的。
办完丧事,他打发云岫往阮峙家里送了些金银,这事儿便算揭过了。
他没有关心阮峙亲眷的下落,只定时打发云岫送一笔不菲的银钱到阮峙家中,听云岫每次回来汇报都说出门接待的是阮峙家中女客,便也不细问。
西北的太阳临近四月已有几分毒辣,这天阮玉山在坝上,石渠的监工正顶着日头和他商议是把渠宽定位五丈还是四丈时,云岫忽拎着一个食盒和一封书信过来,说骑虎营有急报。
阮玉山示退了身边的监工,带着云岫走到一旁的亭子里,接过书信拆开快速看了看,果不其然,信上说大渝樊氏的兵马在逐渐逼近州西,似有异动。
“还真是席莲生。”阮玉山合上信,冲云岫笑道,“记得死在燕辞洲的那个小老板纪慈么?如今找咱们寻仇来了。”
“他果真没死?”云岫道,“竟是大渝樊氏的公子?”
阮玉山不置可否,只看着云岫手中的食盒问:“这是什么?”
云岫这才将食盒放到桌上,打开道:“陈维的夫人年前去了营里陪他过年,此后一直在营里住着,知道您爱吃她的酱驴肉,特地给您做了份,让驿使一并送来。”
阮玉山便笑:“这东西也不能没酒没饭空口吃啊!”
说着便拿起食盒里的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做得好。”阮玉山把筷子递给云岫,“你也尝尝。”
云岫接过筷子,阮玉山又低头看见这里头一盘子驴肉,不免想起当初离开穿花洞府前一晚钟离四对着他破口大骂的那些话,如今再回忆那荒诞的一幕幕,心里早没了当时无可奈何的怒意,只剩一些油然而生的好笑和淡淡的思念。
也不知钟离四当初究竟是从哪些话本字里学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他怎么就忘了临行前把话套出来,顺便把本子一块儿给带走呢?
云岫看见他对这盘酱驴肉发出莫名其妙的微笑,轻声提醒道:“这只是一盘驴肉,不是阿四公子。”
阮玉山指了指他,刚开口要骂,忽瞥见食盒下方的木格与盒子边缘有一道缝隙,像是道路颠簸途中不慎抖开的。
他微微皱眉,把装肉的碟子拿出来,用手在木板上敲了敲,又对云岫道:“拿匕首来。”
云岫掏出匕首,不等阮玉山吩咐,便把木板撬开。
底层果然有一个暗格。
怪异的是暗格中什么都没有,只是食盒底部为了防烫防水,在最后一层木板上缝了块布。
这在寻常人家中很是常见,一半布下还垫有两层油纸。
唯一值得怀疑的是这块布上的刺绣。
阮玉山神色愈发凝重,偏了偏头,两手叉在腰侧,沉声道:“把布裁下来。”
云岫将食盒底层的垫布裁下来,交到阮玉山手上。
布上的刺绣谈不上巧夺天工,但也还算精致,一看就是时常做缝补女红的人做出来的。
陈维夫人时常在营中随军生活,无事便常替军中将士缝补衣裳,阮玉山先没琢磨上头的图案,而是把针脚反复看了几遍,确定绣迹是只有陈维的妻子会织的界线,才把布翻到正面,观察刺绣的内容。
碍于绣布的大小,上头许多东西绣得小而密,但丝毫不影响观看。
刺绣的图案非常清晰明了,右侧是一片聚集的火红珊瑚,珊瑚中央有一个非常显眼的黑色太阳,而珊瑚外侧,则是被许多个黑色太阳围住了。
阮玉山看清楚上面的东西后,把绣帕递给云岫:“你瞧瞧这图,像什么?”
“八卦阵。”云岫说,“怎么只有黑点没白点。”
“说像倒也像。”阮玉山笑道:,“你知道这上头的黑太阳指什么?”
云岫又把帕子拿近了些,看仔细后,脸色一变:“是樊氏的图腾。”
“这珊瑚又是什么?”阮玉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