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时雪青有时候觉得,人的大脑有自我保护机制。他对于过去的那几年的最大感受,是不想回去,已经遗忘了自己有多忙碌。
现在邢钧说,他觉得他可怜。
“我给你当时的导师投放了一笔赞助基金。可要申请它,需要满足一个条件,项目组里有一名华裔学生。我对华裔学生的专业和条件,也进行了限制。于是,只有你一个人满足要求。”
“难怪他后来对我态度很好……”时雪青心想,他当时就在想那个本来对他的忙碌没什么好脸色的导师,怎么后来突然就对他和颜悦色了。
原来,是金钱的力量。时雪青又说:“但我后来还是退组了。我觉得他的能力不行,方向也和我不匹配。你的钱浪费了。”
“看来钱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邢钧也说,“好多事情,都得靠自己。”
说着说着,他也笑了:“那个教授后来也没提到过这件事。看来我的钱,真被他骗走了。”
时雪青也噗地笑了:“你那么精明,怎么还也被骗了一回啊。”
没办法,邢钧想,他那时候太倔了。
倔到跑了十几趟,不肯承认是为了时雪青。他想自己要去看看伦敦有多烂,想看看时雪青在离开他后,有多么不会应付其他人,想看看时雪青离开他有多错误。
他那时候还在想——要等时雪青有一天落魄了,再把时雪青抢回来。
“后来呢?”时雪青问他。
后来?他远远地看着时雪青,打赢了官司。
时雪青在法庭上强作镇定,一离开法院,却哭了出来。时雪青抱住了身边的辩护律师,辩护律师也好心地揉着他的头发。
很快,时雪青仰着头,看着满天的雪,露出一个笑容。
邢钧就这样站在停车场的角落里。肩上淋着雪,他不肯撑伞,不肯出来,不想让时雪青看见,自己一直在旁听这场官司。他也不想让时雪青知道,自己也曾在这场官司里出了许多力。官司结束,相关人士还想请他吃饭,和这位华人富豪谈谈当地的投资计划。
时雪青就该什么都不知道。时雪青活该什么都不知道。时雪青就应该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打赢了官司。
而且,他心知自己,也只是锦上添花。即使没有他,时雪青也会和他的继父,持续地撕咬下去。
时雪青看起来软软的,生气起来却很牙尖嘴利。他会被打得扁扁的,但在家人面前,时雪青从来没退缩过。
失去的那些钱回到了时雪青的户头里。按照国内的物价,时雪青如今是个小富翁了。邢钧遥遥地看着时雪青低头和时雪蓝说话,两个人手拉着手,在雪地里消失。
时雪青有钱了。
时雪青回到自己身边的概率,又小了一分。
邢钧那时候想,他才不要承认,时雪青在离开他后,过得有多好。
第152章 狠辣富哥回忆中
后来的十几次往来, 也很孤独。
时雪青变得有钱了。他看着时雪青小心地接收那些曾被占据的财产,粗略计算下,竟然有一个小目标。时雪青拿到了钱, 在离开前带妹妹去逛商场。他给时雪蓝买了miumiu的衣服, 轮到自己时,居然在burberry面前犹豫了一下, 转身进了个sandro。
那一刻,邢钧觉得自己很看不起时雪青。他和时雪青在一起时, 时雪青何曾在品牌面前犹豫过。什么YSL,什么goyard, 时雪青什么时候在这些品牌的大门前犹豫过。时雪青唯一需要担忧的,就是这些品牌和他的气质配不配, 设计师有没有会让他掉落逼格的抄袭传闻。
现在,不和他在一起了,时雪青逛街都要犹豫了。
邢钧在旁边站了很久,招手让Burberry的柜姐过来, 告诉她自己会给时雪青买单,让她和时雪青说, 商场在办一个满300-100的活动,然后,他再另外给她打2000块。
柜姐很激动,她跑去告诉时雪青,说这个打折的机会难得。邢钧站在角落里,他想自己在嘲笑时雪青,从现在,到未来,时雪青永远都不会知道, 自己得到的那些优惠,是出自被自己抛弃的前金主之手。
他要时雪青一辈子承他恩惠,却茫然无知,自以为是地活下去。
可时雪青居然拒绝了。曾经穿着一身YSL秀款的时雪青,手持自己的一个小目标,如今却连KENZO都舍不得买。他远远地看着时雪青笑着谢绝了柜姐,满足地提着一袋轻奢离开。
看着时雪青的背影,震惊渐渐变成了窝火。
时雪青就连分手后,在不知晓时,都懂得如何拒绝他。
所以时雪青到底在想什么呢?所谓的坚强、自立,到后来变成连奢侈品都舍不得给自己买?时雪青不是变得有钱了吗?怎么给自己花钱,都舍不得?
有什么意义。在回旧金山的路上,邢钧在心里反复默念。他心里有种冰冰凉凉的愤怒,在向自己叫嚣,时雪青敢把自己养得这么差。
再次见到时雪青,是在上海。时雪青信不过很多理财公司,自己跑去上海找人一家一家地问。五月的天,他看着时雪青的背影,恨得很冰冷。
他忍无可忍,找了一家自己认识的、靠谱的机构,让里面最金牌的经理人找时雪青创造偶遇机会,让时雪青把钱交给他们理财。不过,在和这些人达成一致前,时雪青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家机构。
时雪青不想要很高的收益率,他只想要稳妥、平安。时雪青反复验证了机构的资质,觉得自己很满足。
邢钧也查过那家机构,的确,是一家很靠谱的机构。可时雪青还是太蠢,自己一个人跑了那么久,才找到他。
他看着时雪青从那家公司里出来,又打车去商场。时雪青在商场里转来转去,最后犹豫片刻,又走进了那家Burberry。
然后,提着最新款的纸袋,骄傲地走了出来。
原来之前是在害怕坐吃山空啊。邢钧凉凉地和自己说,如今,时雪青终于找到赚钱的办法了。
时雪青出来时,已经把新衣服换上了。他去自助餐厅吃饭,一个人在玻璃上的影子很开心。邢钧独自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儿,好久之后,意识到自己在笑。
他把嘴角拉了下来,转身就走。这次回去的路上,他的唇角始终没被抬起过。
他意识到,时雪青找到生财的办法了。时雪青需要他的理由,又少了一条。
时雪青的私家侦探挖出了他父亲被谋害的真相,时雪青又开始在中国和英国之间两头跑。邢钧的机票也开始在两个地点之间摇摆。案件的审理很繁琐,他害怕时雪青官司打得不顺利,又矛盾地不想要时雪青在法庭上,表现得太成熟。
摇摇摆摆之间,他给傅瑞延打了许多通电话,和当地的诸多人等,又吃了许多顿饭。官司结果出来的那一刻,他舒心地想,看吧,果然,时雪青还是离不开他。
即使傅瑞延正带着时雪青和时雪蓝去餐厅吃饭,庆祝这场迟来的正义。邢钧仍旧自信地认为,时雪青人生的这条轨迹里,始终离不开他。
于是在回到旧金山后,他让品牌方把时装看秀的邀请寄给了时雪青。从前是时雪青迁就他的行程,而且时雪青忙碌,从来没有去过一次。如今一年过去,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没在那家品牌消费过,于是在邀请函寄出的前夕,给SA打电话,让她们把新一年的一系列新款都送过来。
依旧是时雪青的尺码,却是他在湾区的地址。邢钧想,他自己又不穿这花里胡哨的东西。
邀请函寄给他一份,寄给时雪青一份。邢钧头一次地,又在这家奢侈品牌订购了一套修身的西装。时雪青没可能不去品牌的时装秀,哪怕——是去汲取一点灵感呢。
而且他从孟别的嘴里知道,时雪青在拿到邀请函后确实很惊喜,还和孟别说,这家品牌还挺念旧情的。
他穿着西装在巴黎的酒店里等待。从上午到晚上,等了整整一天。他想分开也有一年了,时雪青也该出现了。等到那时,他就该出现在时雪青的面前,对时雪青扬着下巴说,好巧,你也在这里。
我听傅瑞延说,你家的官司打完了,恭喜你。
我还听人说,你在L大的学业很辛苦。如此来回奔波,还能把国内的事情处理好,你确实比我想象中的,更有本事。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照顾好妈妈,照顾好家里的财产……我认输了,你很厉害。
时雪青,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邢钧,UNXS的总裁,普林斯顿毕业。你是L大的优秀学生,靠着自己撑起了自己的家,还会在未来,成为伟大的舞台设计师。
他把那些对白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时雪青却始终没出现在酒店门口。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勇气在一点点地被消磨,随之而来的,居然是恐惧。
点开手机,居然看见一条客机失事的新闻。看了一眼,居然是从伦敦向巴黎的飞机。脑袋就在此刻空白了一瞬,耳朵里蜂鸣得没有一点别的声音。他从沙发上骤然站起来,张了张嘴,下一刻睁开眼时,竟然在当地的医院里。
秘书和助理已经匆匆赶到。他在巴黎的朋友也急成一团。邢钧抖着手,只来得及让秘书去查那架客机的遇难者信息,又打电话给孟别,带着最后的希冀问他:“……时雪青在家吗。”
“……不在,他今早坐飞机出国了。怎么了?”
又是大脑嗡鸣的绝望和心如死灰。他坐在病床上,好像失去了自己的手和腿。就在此刻,他忽然觉得病房其实阳光明媚,脑袋里冒出一个莫名的想法。
他还没把时雪青在曼哈顿的那间公寓的钥匙给时雪青呢。
想着想着,他居然笑了一下。秘书就在此刻颤颤巍巍地进来了,她说:“客机的乘客……没有Cyan Shi啊。”
“Xueqing Shi也没有。另一趟航班倒是有个Cyan Shi,不过,是飞往温哥华的。”
原来那一天,时雪青联系上了他母亲时琉失散多年的兄弟和父母。
再次降落温哥华的时候,邢钧觉得自己的嘴唇,已然麻木。他站在那座高端住宅区的外面,时雪青就在那座别墅里,和他的祖父母在一起,聊这些年的事情。
透过窗户,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一家人互相关怀的模样。
有车辆向这边驶来。邢钧躲到一棵树后面。他看见一对中年男女从车上下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孩子。中年男人的面容和时雪青有几分相似,邢钧就在此刻心生警惕。
他在来的路上看过资料,这个人是时雪青的舅舅,也在加拿大工作。
几乎就在同时,邢钧对于亲戚这个词,便漫出无尽的恶意。他还记得自己父亲那边的亲属,是如何对待他的。他也记得母亲的弟弟是如何奔赴手术室,给了五岁的他一个巨大的耳光。
时雪青满身是钱,无依无靠,一定会被他欺负。邢钧焦躁,愤怒,想要上前,甚至想要把这几个人。几个人走进树丛,忽地站定,开始小声说话,邢钧侧耳去听。
“阿晔,妙妙,这是你们表哥。我知道你们这几天,还在为了露营的事和爸爸妈妈赌气,但对你们表哥,你们要热情,要关心他,知道吗?”
“知道——表哥的爸爸,是车祸去世的啊?”
“别在你们表哥面前提这个事情,这是他的伤心事知道吗?”中年女人严厉地说。
“好。表哥好可怜啊,我一定对他好。”女孩说。
“表哥喜欢露营吗?我可以带着表哥一起去露营。”男孩说。
四个人说了一阵,进入别墅。只留邢钧一个人站在树丛里。
七月的风居然很凉,他手心的汗一点点干掉,变成黏糊糊的液体。他看着别墅的灯亮着,两个孩子又从别墅里跑出,开着车去给表哥买他们喜欢吃的东西回来。一家人在别墅里聊得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时雪青没去时装周。他和他的家人们在一起。邢钧看着那橙黄的灯光,他的手第一次地在抖。他根本没有过这样的家人。
没有人爱过他,没有人如这些家人一般,温暖地、年长地照顾着他。他从家庭里汲取的所有回忆,都是痛苦和对抗。
他看见时雪青从后门里出来,在后院里,和他的舅舅一起赏花。他听见时雪青的舅舅说,刚好公司有分公司在国内,他可以回国内发展,顺便照顾他的姐姐。
舅舅也走了。时雪青站在月桂树下,捂着脸,笑得很幸福。
邢钧忽然意识到,时雪青被多少人爱着。他看着花园里独自一人的时雪青,脚步往前走了一步,又很快收了回去。
他能和时雪青说什么呢?在时雪青和他的家人们相逢,诉说这些年的辛苦时,出来和时雪青又说起,时雪青被人包养的不光彩往事?
说起他对这样的家人们的陌生?说起他根本未曾体验、也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有这样的生活?
邢钧突然间想吐。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污点,污渍从毛孔里渗出,不能理解人间所为。他向后一步步退,一边退缩,一边觉得恐慌,一边为自己的退缩耻辱。
或许,他什么都不该和时雪青说的。他也不应该发出那张邀请函。
他从头到尾,都不该和时雪青说一句话。
邢钧在那一年,又飞了许多趟。他去了新加坡,看见时雪蓝开始在那里就读,又去了伦敦,看见时雪青遇见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伯乐,开始给Robert设计伦敦演唱会。
又看着时雪青崭露头角,给诸多音乐剧和演唱会做设计。邢钧发现,自己变得对一切兴趣缺缺。工作强撑着他的脊椎,他飞到伦敦,却觉得自己很麻木,好像到那里,也只是为了看一看。
2030年开始走入2031。去年的跨年,他邀请了一群人开派对。今年的跨年,他一个人去阿拉斯加冰川徒步。躺在小木屋里,看着天上的极光,邢钧疲惫地想,要是死在这里,就好了。
2031年开年,他听说时雪青加入了Charles Taylor的团队,好像是个大师,就这样吧。邢钧觉得很麻木,时雪青好像过得真的挺好的。
这一年,他头一次地去看了心理医生。做过量表后,心理医生告诉邢钧,他患有中度焦虑和中度抑郁。
邢钧看着报告,冷笑一声。他抄起那堆无意义的纸,把它们撕成了碎片。
“傻×。”他大声地说,“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