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邢钧远远地看时雪青一眼,总觉得很安心。时雪青就像被他用很多钱买回家的漂亮小猫一样,在沙发上滚来滚去,皮毛鲜亮,柔滑不背叛。
时雪青只要在那里就很好。他觉得自己永远抬头,都能看见时雪青。
而现在,邢钧骤然意识到,昨天,前天,在小镇里,时雪青和店员交流、请求服务生把他需要的东西拿过来时,用的都是法语。
现在,时雪青是不是已经能看懂那本法语版的《差异与重复》了呢?曾经用来装的东西,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真的。
邢钧忽然觉得焦躁,他觉得近在咫尺的时雪青,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他偏过头去看时雪青的屏幕,一张蓝色的海报却映入眼帘。
蓝色海报……在看清海报上两个人后,邢钧笑了。他松了一口气似地说:“你怎么开始……”
时雪青却好似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
他看见时雪青在看了那海报一会儿后,把窗口关上,又转到常用的软件里。时雪青十指如飞,熟练地开始依照对方给出的需求文件,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和公式,计算自己的投入,给出合适的报价。
最终,一个数字出现在表格的末端。熟练,精确,有数据支撑。
时雪青又打开另一个文档,开始撰写自己的回复与报价。
专业,严谨,礼貌而不失诚恳。
他把它粘贴进邮箱,发给名为Amaia的导演。
“……”
海报上的两个少年,还坐在那座桥上。蓝色的、幽幽的夏意,好像永远不会随着时光凋零。他们的头上,也依旧顶着白色的《Blue Room》。
时雪青却随着那座桥,完完全全地往前走了。
邢钧就在那一刻,感到空落落的恐慌。
“你的工作做完了吗?”时雪青揉了揉眼睛,有点累,“我马上要去登机了。”
“……”
“你是什么时候的航班?”
邢钧看着时雪青。在过去的三年半里,他远远地见过时雪青五十六次。
从21岁到24岁,人的容貌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更何况,邢钧还时常见到他。可就在这一刻,邢钧仿佛才意识到,时雪青脸颊上的婴儿肥少了一点。
时雪青变得更加漂亮了,脸上有些圆钝的地方少了一些,多了一些精致的棱角。曾在他的沙发上滚来滚去的少年,长成了青年。
当他以为时雪青在偷偷看他们第一次去看的电影的海报时,时雪青在熟练地给电影导演,写出下一单工作的报价。
邢钧觉得手臂突地发冷。在过去三年半里,他来过欧洲56次。每一次,他都在远远地看时雪青。
看时雪青在伦敦的雨中奔跑,看时雪青在白崖上取景,和同学一起拍艺术照。
看时雪青在校园里急匆匆地穿来穿去,看时雪青从巴黎的剧院里走出来,在墙角抽一支烟,又被烟呛得咳嗽。
他也看过时雪青辛苦时的模样。时雪青在图书馆里对着电脑愁眉苦脸,满桌都是从四处借来的材料。时雪青从排练的剧场里出来,和旁边的人好像在吵架。时雪青年龄变大了也和小时候一样好欺负,吵架一急就脸红。
他当然也看过时雪青上台领奖。穿着高定西装的时雪青一副精英艺术家模样,对人笑得气定神闲。上台领奖嘛,都是这个专业的样子。
他和奖台隔得太远了,看不明白。
还有更多时候,为了不被时雪青发现,邢钧从他的背后看他。于是,邢钧只看见时雪青在伏案,在画图,在用键盘啪啪啪地和人聊天。
于是,在那些重复地追逐背影的岁月里,他没有看见时雪青表情的变化。
原来不知不觉间,时雪青已经变了一副神情。
即使曾有五十六次偷偷去见,他也不过是站在时雪青的生活外,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时雪青的生活比那短短的五十六眼,还要更丰满,更多。
“问你两遍了,不说算了。”时雪青拿起行李箱时有点抱怨,但也没生什么气,“反正你自己记得登机时间吧?别迟到第二次。”
“……”
“行了,我去登机了。你要是等得久的话,就去找个睡眠舱睡一睡。不久的话,也在沙发上休息一下吧。看你也熬一晚上了。”时雪青说,“我走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拎着自己的箱子。登机口就在不远处,他看邢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忽然觉得邢钧看起来,好像一只可怜的,被抛弃的哑巴大黑狗。
时雪青忽然想摸一下邢钧的脑袋。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邢钧显然没想到时雪青会摸自己。他诧异抬头,时雪青也有点尴尬。时雪青回避邢钧的视线,心想都怪邢钧的头发太黑了。
“你……你和郉薇一起跨年吗?”时雪青好一会儿,又说,“你不是一个人在跨年吧?”
“……嗯,不是。”
“那就好。”时雪青讷讷地说,又回过神来,“我要错过登机时间了。”
“嗯,你快去吧。”
这两句话是人声。时雪青突然意识到邢钧会说话了。他被自己的想法乐了一下,听起来好像狗变成了人似的。
邢钧也可以不用当哑巴。要是邢钧说话说得少,就好了。时雪青又想,邢钧在法国折腾这几天,都没有好好旅游。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邢钧没有好好旅游,明明是邢钧自己非要跟踪他害的。他在那里可怜邢钧个什么劲!
不过走了两步,时雪青又回头了。他状若无意地说:“我明年,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洛杉矶工作。”
“……”
“你别误会什么啊。是工作。我怕我们偶遇到,你又以为我别有目的。”
好一会儿,邢钧才抬起头。
“好,工作加油。”
“……”时雪青有点被冷空调吹了的感觉,他回了一句,“那你也工作加油。”
时雪青走了两步,听见邢钧又跟上了。他诧异回头,邢钧说:“想了想,还是来送送你。”
“……哦。”时雪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斗嘴的时候总有话好说,离别时却很寂静。踏入登机口前,时雪青听见邢钧说:“一路平安。”
时雪青有点不自在地梳了梳头发:“你也一路平安。”
时雪青进登机口了。
十五分钟后,登机口的电子屏上,出现了“Jensen Xing”。
“邢先生,您所乘坐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现在是最后的登机时间。”
“请您迅速赶到A8登机口。”
“……”
驶向伦敦的飞机再度开始滑行。
不多时,它像一只白色的鸟儿一样,飞向天际。
“Jensen Xing”的字样终于熄灭了。这又是一个错过航班的旅客。空乘人员猜测,这又是一个没来得及赶到机场的倒霉蛋。
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正静静地看着自己本该乘坐的航班,直到白色的小点彻底消失在下雪的天空里。
邢钧在候机厅里找了把椅子坐下。人来人往中,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需要理性,需要隔离。
他需要,好好地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被不知所措的巨大情感袭击时,独自思考,一直是他的习惯。或许是和郉薇吵架时,他会一个月不互相联系,等彼此冷静后,再一起谈谈。或许是在被信任的好友背叛时,邢钧也会远离事发地点,直到想到下一个方案。
收拾好自己,重新归来启程,一直都是他采取的方案。
或许应该给秘书发条消息,改签航班到纽约。和郉薇待在一起,努力克服心理障碍,和她聊聊天,也许就能找到更好的方案,来解决心结。
等一切收拾好后,再来找时雪青。
手已经拿出了手机,手机却在此时震了震。几条微信弹出。
“航班上有wifi信号。”
“我朋友回我消息了。我拜托她帮忙看看你吃的那些药。这些是她的回复。有一样东西太伤身体了。你尽量,多运动,多吃点燕麦和核桃,减少对药物的依赖。”
……
2033年12月31日,戴高乐机场人来人往。建筑内部信号不好,拨出的电话带着嘶嘶声,好像雪花也突破了电流与现实的屏障,从法国巴黎,落到了四季如春的美国加州。
硅谷今天阳光灿烂。伦敦正在下雪。
有些东西,不面对面地接触,就永远不会有回信。
比起长久的遥望,短暂的碰撞,哪怕只有一次,也会产生改变。
于是,邢钧也在电话里给出了回答。
“就这班吧。”
“就这班,确定了吗?”
邢钧低头,看着手机界面上的那个单词。
“确定。”他说。
第134章 绿茶捞子群发信
2033年的最后一天, 时雪青在时雪蓝的公寓里跨年。
时雪蓝和几个朋友约好了potluck,每个人都从家里带了拿手好菜来。时雪青落地匆匆,只能从中餐馆里买了份酸菜鱼, 刚到公寓, 又被时雪蓝按着去卧室里休息。
“哥你先睡一觉,等菜做好了, 我再叫你起来。”时雪蓝语气不容置疑。
到底他是哥哥还是时雪蓝是姐姐。时雪青发现和他比起来,性格强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被时雪蓝半哄半推着关进了楼上的卧室里, 一抬头,发现给时雪蓝买的护肤品, 又没拆封。
他叫时雪蓝回来,给妹妹脸上抹了点保湿霜。几个上来凑热闹的女孩笑成一团。红头发的女孩说:“雪青哥, 你怎么比雪蓝姐还像妹妹啊。”
“话真多。”时雪蓝看她一眼,“这么多人,就数你带来的东西最难吃。”
“那是因为雪青哥自己不做菜。要是雪青哥自己做菜,肯定比我做得难吃。”
几个女孩下楼去了。时雪青找了个地方躺着, 却睡不着。他扒开窗帘往外看,跨年时的住宿区张灯结彩, 处处热闹。
曾在L大和他一起跨年的朋友们都散得天南地北了,曾在M大的朋友们也是。也有工作后认识的朋友邀请时雪青一起跨年,但时雪青更想和时雪蓝一起过。
伦敦比旧金山,快了8个小时,比纽约,快了5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