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有见过那位客人。”酒保想了想,忽然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邢钧说:“我和他是一起来旅游的朋友。刚刚在房间里吵了一架。他年前刚失业,我怕他想不开。你知道的,现在亚裔在欧洲找工作很困难……”
撒谎,托辞,竟然能一气呵成。邢钧声音很平静,心脏却抖得很厉害。他看见酒保露出同情眼神,片刻后说,“那边有个安全通道,可以上天台。有时候有客人会从那里上去看风景。”
“谢谢。这是你的小费。”
邢钧用一张美金贿赂信息提供者。他顺着楼梯往上爬。圣诞小城的夜景很漂亮。天台却是空荡荡的一片,除了箱子,没有人影。
邢钧转了好几圈,没有看见时雪青。
羽绒服被风吹得乎乎作响。邢钧在天台上站了一会儿,开始苦笑。
或许,人生就是这么没有缘分。
很难得的,他也会有这样宿命论的想法。
他向楼梯口走去。可在转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前面几座箱子的上面,好像有个漆黑的东西。
远远看过去,似乎是一个人影。
那一刻,脚步又比思考先动了。
“喂!你!”他压着嗓子,又急,又害怕把上面的人吓到,“不怕摔下来吗!”
上面的人无动于衷。邢钧皱着眉头往上爬:“我来接你!别乱动!”
他伸手向上,去接骑虎难下的那人,背后却被光柱晃了晃。
正在他疑惑之际,一段急促的奔跑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大喊的声音。
“喂!”熟悉的声音让他僵硬当场,“你在那里干什么!你不要想不开!”
“……”
“圣诞节是幸福的时刻,你现在下来,好吗?至少,活到过年吧!”
借着手电筒的光,邢钧往上看。几个箱子之上放着的,不是人类。
竟然是一捆黑色的塑料布。
第126章 狠辣富哥躲箱子
时雪青来天台上透气。
他找了个角落蹲着, 靠着黑色的毛衣,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箱子。
傅瑞延还是很绅士,在聊了那么多之后, 还表示自己很有耐心, 一点都不介意。
他越是这么说,时雪青越是觉得不舒服。
两年毕业时光, 已经足够让他明白,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一个人愿意为你付出, 必然是对你有所求。
傅瑞延说:“我对感情质量的要求很高。绝不肯将就。所以,不可能随便。”
“否则, 我也不可能母胎单身到现在。对此,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对感情质量的要求很高, 是什么样的质量,什么样的要求呢。单身到现在,又是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幻想中的理想恋人形象呢。
傅瑞延说:“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纯洁, 刻苦,努力, 身世凄惨却自强不息。”
又说:“你在我眼里非常完美。”
完美?纯洁?时雪青总算明白,他被邢钧包养的事情,傅瑞延确实不知道。
邢钧和他,都把这件事情瞒得很好。傅瑞延又说:“……其实我一直在期待一个和我一样的,都在这段感情之前,毫无经历的人。”
“但你之前的感情经历,我也想好,不会介意。因为是通过他,我才认识你。”
傅瑞延这样的, 在勾心斗角里工作的人,居然会把爱情寄托在这样的幻想里。时雪青知道他喜欢的,大概是一个叠加了多重滤镜的,与自己有关的幻想。
可谁的感情不曾有过一厢情愿的幻想呢?甚至,只要不让他知道邢钧和自己的真实关系,他大概会一直这样幻想下去吧。
时雪青在天台上对自己摇摇头。他很小的时候看过张爱玲的书,现在才终于知道了里面一句话的用法。
“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对纯洁幻想的渴求,何尝不是一种交易里的求购。所以生活里,其实处处都是捞和给。
时雪青觉得自己很幽默,很有意思。
他觉得自己想得很清楚了,也明白了傅瑞延想要什么。他拒绝了傅瑞延,没打算和对方在一起,却也意识到,他的确可以通过傅瑞延的这份渴望,反过来从他的手里“捞”点什么。
而且,只要他补偿几个客户,几条人脉,这就不算捞了。哪怕不补偿也无所谓,毕竟现在,他和傅瑞延在旁人眼里,是一个等级的人。
一个等级的,交易员。
时雪青一下子觉得好没意思。原来利益交换,是这样的。
不过在准备下楼梯时,他发现了一个更没意思的人。一个在平安夜准备跳楼的人。
他举着手机电筒,又往前走了两步:“喂?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黑暗中,那个背影顿了顿,随即如慌不择路般地,钻到了一个箱子后面。
箱子靠近大楼边缘,时雪青以为它摇摇欲坠,看得心惊胆战。满脑袋伤春悲秋的心思也没了,时雪青又走近几步。他一走近,那人更往箱子后钻了。
这下更容易完蛋了。时雪青试着安慰他:“我不过去了,你就待在那里,可以吗?”
“……”
箱子后总算没声音了。时雪青上个楼居然还能遇见这种事。他一下子又有了能量感,还多了一点信念感。
人生总是坎坷,能活下去就很不错了。他时雪青纠结着人和人之间是不是总是捞来捞去的关系,还能挽自杀者于狂澜。
因为这骤生的使命感,他对那人说:“介意让我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么?”
“……”
“好吧,我知道对于陌生人来说,很多事情很难启齿。”时雪青觉得自己好像文艺片里的哲学家,“但有的事情,也许向陌生人倾诉,会比向熟人倾诉更好。毕竟两个陌生人从第二天开始,就不会再见面了。”
“……”
“你可以像发送一枚漂流瓶一样,把心里的话放在我这里。然后,漂流瓶漂走了,你也可以活到明年春天。”时雪青说,“这总比在冬天跳楼要好得多。冬天很冷吧?跳下去时,能感觉到的温暖,也只有自己的血。”
慢慢的,有一点亮光从箱子的角落里被递出来。时雪青走过去时,那人的手像是被烫了似的收回去,只有一枚手机被放在旁边。
手机是去年的最新款。时雪青去年也换了手机。
他的旧手机陪他五年了,去年终于开始卡顿。时雪青没必要自己去换pro max。他的合作方在吃饭时听见这件事,大方地让助理送了他一只新的。
旧的那枚时雪青没丢掉,而是藏在了家里。
被递出的手机也很新,只套了最简单的保护罩。记事本应用里显示一个单词:“谢谢。”
英文,不是法语。对面大概是来斯特拉斯堡旅游的游客吧。
时雪青用英语说:“不用谢,我也有过艰难的时候。”
那枚手机又被收了回去,而后,又被递出来。
小心的一句英文。
“这几年吗?”
“这几年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时候了。”时雪青说,“以前还有更糟的时候。”
记事本上又多了一行字:“介意和我说说吗?”
能激起自杀者的好奇心,也算是功德无量。时雪青坐在箱子的另一边,觉得自己今天也可以放一个漂流瓶。
有些话没办法和傅瑞延说,更没办法和陈玥说。算来算去,学生时代认识的许多朋友,生疏了,工作后认识的朋友,又有各自的立场。
说给时雪蓝,又是给她徒增烦恼。
而且,告诉谁,都有在日后,被泄露“名人隐私”的风险。
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Robert和竹村。
“几年前,还在读书的时候……没有钱,过得很苦,差点就没学上了。”时雪青靠在箱子上,打算和陌生人聊聊,“我当时在美国,是留学生。还有三年才能毕业,却没有了学费。我想过能不能回国,但我中学都没在国内上过,又要怎么参加高考。我觉得一旦回去,就会变成连中学毕业证书都没有的……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了。”
“……”
“我读的那个高中,气氛很不好,有钱的人只和有钱的人一起玩,没钱的人会被嘲笑。上了大学,明明在学校就读的中国人就那么一百多个,可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他们又是旅游,又是出海,又是去看演唱会。”
“你明明和他们在同一个教室里,做着同样的事,你却也知道,没有谁想要一辈子都认识你,四年的时光明明也不算短。我看小红书上,有很多在大学里认识的室友,最终成为了一生的朋友。可同样是四年,在国外留学,却像是summer camp一样。没有人会一辈子陪着你。”
手机又被递了出来:“你很孤独。”
“也许吧!那时候我很忙,为了生活费,每天都在打工。那时候欺负我的老板,经常吹他以前在九龙城区的生活,后来我去香港出差,都绕着那边走。”时雪青说,“我有时候做梦都梦见,我没有书读了。”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喃喃:“我那时候还想要很多钱,很多很多钱,我想戴着珠宝,穿着华服,戴着名表,看上去比谁都漂亮。情人桥你知道吗?我在网上刷到,要三十万刀。表盘上的两个小人,要在午夜零点时才会相遇五分钟。那时候我想,我哪怕这辈子能有五分钟戴上它呢?五分钟就够了,我一定会拍很多很多照片。”
“我还喜欢一款burberry的披肩。要3000刀,太贵了,我一直想买。后来有钱时,它已经下架,买不到了。”
“那时候我想,要交到朋友,要被人关注,就一定要有价值。有上市公司老总爸爸是价值,有厅级干部妈妈是价值,在法国富商和日本艺术家怀里出生也是价值。我长得漂亮,穿着华服,他们崇拜我,关注我,也是价值。”
记事本上多了一行字:“后来,有钱起来了么?真好。”
“嗯。不过一开始,不是我赚的,是另一个人给我花的。”时雪青说,“那个人一开始见面时,说话很难听。后来,他是给我花了最多钱的人。”
这次,那个人拿回了手机,却久久没有再打下一行字。时雪青说:“那个人很护短,很多疑,很傲慢,脾气有时候很暴躁,说话很难听。”
“……”
哒哒哒,像是一句话被删掉的声音。很久之后,手机被递出来:“他很坏。”
“嗯。但我知道他有时候,说的不是真心话。他太笨了,我自己赚钱后才知道,谁会给不爱的人花那么多钱呢?还要把一半公司都给他。他觉得我笨,他才笨,我知道我要是留下来,还能捞更多的钱走。”时雪青说着,擦了擦眼睛,“他说我没办法在社会上立足,分手时还祝我破产,我要记一辈子。”
“……”
“好吧,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嘴臭罢了。他这个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我觉得我走后,他肯定在偷偷地哭。”
记事本说:“所以,他很喜欢你。”
“嗯,至少以前,是吧。”
不只是以前。握着手机的人想。他轻轻打字:“他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一定觉得你很厉害。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哈哈,或许吧,我也拿到了一点小成就。”时雪青说。
邢钧听得出时雪青说“小成就”的语气,带着点想炫耀又故作谦逊的骄傲。他垂着头,唇角努力地勾了勾,眼睛的重量,却戴着嘴角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