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多东西可以改变一个人……激素,意外,破产。或许有一天,他终将会走向自己的恐惧,成为自己的父亲那样的人。
至少在那时,还会有这些合同记得他25岁时的一片真心和承诺。那些跨越了几十年的东西,会让25岁的他的恋人在45岁的他面前,被25岁的他始终保持住体面,永远优雅,不会狼狈。
没错。
他喜欢时雪青,想要一直和时雪青在一起。
他喜欢时雪青,想要时雪青永远不吃生活的苦。
所以昨天,他才会对时雪青说了那些让时雪青伤心的话。邢钧想要让时雪青知道,他说那些话绝不是在故意欺负他,而是已经为时雪青做出了打算。
然后,邢钧觉得,他们就可以和好了。
他去看时雪青,时雪青却躲开他的眼神。他开口想和时雪青说这些打算,时雪青却打断了他:“先上药吧。”
“……嗯。我们边上药,边说。”
手心里的创可贴不能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已经被攥得皱巴巴的。时雪青又去医药箱里拿了新的创可贴。邢钧始终在沙发上等他。
先是碘酒,然后是创可贴。时雪青小心地用它覆盖住那条已经不再渗血的创口。冬天的夜晚,窗外的风又变大了。呼啦啦的声音中,他想,这条疤过一个月,应该就会消失了。
“你是,怎么想的呢?”他轻声问。
邢钧目不转睛:“我希望你在毕业后,能走一条舒舒服服的路。”
“我也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不只是这两年。”
“还有以后,很久。你不用担心未来会无所依靠,也不用担心,只能得到口头的承诺。无论你什么时候毕业,无论你打不打算读研,这些东西和合同,都已经准备好了。”
邢钧落下最后一句话。他等待时雪青的回答,时雪青却只是垂着眼,把创口贴的废纸,放在了桌上。
他听见时雪青说:“……我要去读硕。”
读硕不过两年,邢钧说:“……可以。你想读,就读吧。你把选校表拿给我看,我帮你审核一遍,给你一些参考意见。”
他又听见时雪青说:“也许毕业后,我不想去你的公司工作。”
大概是想要有点自由的空间吧。邢钧顿了顿,又道:“……那也可以。在硅谷,也有很多公司。你想折腾买手店,或者做自由职业也行。”
时雪青再说:“说不定,硅谷不是我想住的地方。”
邢钧这次皱了皱眉,但很快,他又说:“加州一号公路沿线有很多漂亮的城市。你想住在洛杉矶也可以。我的公司在洛杉矶,也有一个office。你不是喜欢比弗利山庄么,我们可以在那里买一栋房子。”
“……”
心里好像被蓝色果冻一样的东西堵住,时雪青反复地找借口,却始终说不出那句话。而邢钧坐着的姿态,已经逐渐紧绷了起来。
时雪青的反应,不是他想象中会有的。
最终他听见时雪青轻声说:“邢钧,你是怎么想的呢?”
“什么怎么想的?”
“你说一直在你身边,一直是多久,是一辈子吗?”
邢钧张了张嘴,随后,他沉声道:“我希望是。”
时雪青一顿。邢钧看见,他正在攥着他的手指:“你怎么会觉得,你能包养我一辈子?”
“我今年20岁,年轻漂亮。你今年25岁,性欲旺盛。20岁的我会有老去的一天,25岁的你也会有激情消退的一天。等到那时候,你要我以什么身份,陪在你身边?”
邢钧一愣:“我们在一起,又不只是为了做爱。”
“在一起?这算是什么在一起呢。在M大,我们尚且身处异地,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等到了硅谷,总会有人来你家,总会有人来公司。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什么关系?”
“谁敢说什么?谁敢多管闲事?”邢钧仿佛看见了时雪青描述的那个人似的,开始恼火,“时雪青,这个雇佣合同是终身的。你不用担心未来会怎么样,也不用担心我以后会没有钱。只要我在一天,这一辈子……”
“一辈子?”时雪青突然笑了,“也许30岁的我和35岁的你,坐在办公室里,以这样的关系在一起,依旧很般配。35岁的我和40岁的你,依旧如此。可总有一天,你会活到50岁,我也会活到50岁。”
“……”
“50岁的我,坐在你的助理办公室里。你不觉得,这样的画面,很可笑吗?”
邢钧怔住,他想到时雪青白发苍苍的模样。他说:“谁敢说你可笑……”
时雪青不说话了。
他看着邢钧,那双如柳叶的眼睛很沉静,所有的黑水波涛,都被压在了看似平静的表面下。
心悸。上一次出现如此心悸的感觉,还是昨天时雪青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问他那句话的时候。
那时候,时雪青问他:“那你让我拿全A做什么?”
“我不只是说我自己可笑,我是说,你也很可笑。”时雪青慢慢地说,“你一个55岁的老头,包养一个50岁的老头,太可笑了。”
“……”
时雪青手指缓缓滑过屏幕上的那些文件。从信托基金到雇佣合同,每一封合同里,都写着两个字。
“终身”。
“终身”,好可笑的“终身”,每封合同里,他都能看出邢钧想要的东西。邢钧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不是五十年的性,不是五十年的“金丝雀”。更可笑的是,他看出来了,邢钧对此,却还茫然无知。
或者不是无知,只是邢钧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而最可笑的是,在他们如今的这段关系里,他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叫邢钧,去认清这些东西。
一句话就这样如岩浆般喷了出来:“邢钧。”
“……”
“你要一辈子都靠着包养人,来弥补你那颗脆弱的、永远不敢负责地说你想要什么的内心吗。”
!
邢钧站了起来。他动作太大,把茶几上的电脑也带翻了。时雪青看着那叮叮咚咚的狼狈模样,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他看着惊慌失措的邢钧,忽然间,笑出了声。
“哈哈……”
“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用手腕捂住了脸,肩膀发颤。那一刻他什么也不顾了,只想在这里笑。邢钧是想要勃然大怒,是想要走,还是摔东西,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或许这才是包养关系该有的模样。他们两个人,都该来去自如。笑着笑着,他听见邢钧慌不择路地往外面走。忽然间,那脚步又转了回来。邢钧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时雪青第一次被邢钧这样抓。邢钧不再有力,而是手指发颤。但他还在抓着他,深色的手指扣着时雪青的手腕。
“无论你信不信……我真的……想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邢钧艰难地说,“不只是50岁。”
“……”
“我刚刚在想你50岁时的模样,不只是50岁时的,还有70岁时的,80岁时的。我想那时候我也满头白发了,脸上的皱纹会比你更多,说不定,我死得会比你更早——即使我比你大五岁。我的脾气那么差,爱发火的人,都活不了太长。”邢钧说,“我想着两个老头在硅谷散步,我想着那时候,我们再一起去洛杉矶,去那个山坡上,我拍你跳舞。”
“……”
“我一点,都不觉得那个画面可笑。”邢钧说,“你不要这样说。”
“……”
时雪青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在笑。捂住眼睛的手腕很湿润。
他只是发出了笑的声音,眼睛却在哭。
一直,在哭。
“你问我为什么要让你拿全A。我也想不明白。一开始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想要弥补我的遗憾。在19岁那年,我也没有钱,我也在为了我的未来东奔西走。那些年我和父亲、和后妈吵架。亲戚们指责我,我以为会帮助我的人,在背后害我。我过得很狼狈。”
“上大学前,我一直在想,我的大学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我很好强,我不想比任何人差,哪怕是在别的国度,哪怕是在那些天之骄子白人之中。我想要证明,我比每个人都厉害。我开公司,我争家产,我觉得他们动不动就去找心理医生的模样很脆弱……”邢钧逐渐变得有些语无伦次,“那些年,我过得很差。”
“……”
“也许,我不只是想要靠你弥补这份遗憾。也许,也是因为,我想要你自己的这些年,过得很好。我看见你过得很好,就像看见我自己,过得很好一样。”
“……”
时雪青不再哭了。可他还是用手腕蒙着眼睛,浑身动作好似无动于衷。邢钧看着他,看着他身后那些奢华的家具,展示架上买来的、每次时雪青生气,他都会挑挑拣拣地送过来的奢侈品和珠宝。
时雪青应该是喜欢奢侈品的。时雪青答应被包养,答应得很价廉,只是一个包,就让时雪青答应了。
这一年多来,他对此多么高兴,多么满意。这样敏捷的捷径,这样容易被撬开的内心。
可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没有在走那条捷径。时雪青的手腕在他的手中,他却觉得他们绕得特别远。
远到在这一刻,他们没有理由给彼此一个拥抱。
“……而且,”他听见自己说,“在你开口之前,我没想到,你能在学校拿全A。”
“……”
“我原本以为,你的成绩会很差。后来我觉得,大概也不能算是顶尖。直到你开口时,我才知道,你原来这么厉害。”
“……”
“我不想你在和我在一起之后,变得不厉害了。”
第111章 绿茶捞子说分手
准备那些文件, 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几十分文档薄薄地散落在文件夹里。每一份,都是邢钧曾以为会让时雪青垂涎欲滴的财富。可此刻,就连承载它的电脑也被甩到了一边, 翻在地上, 屏幕冷光幽幽。
时雪青不笑了,也不哭了。在他说出那段独白后, 空气里只剩沉默。邢钧脑袋乱糟糟的,他想着时雪青的全A成绩单, 又想着那间早已布置好、却始终空旷的办公室。
他从夏威夷想到洛杉矶,又从冬天, 想到了夏天。
最后,他想到了时雪青送他的那只扁扁的金黄色小猫。其实早在这趟出发之前, 他就把小猫从大老虎的身体底下捞出来了。
那时他正在收拾去M城的行李。想着吕艺萌和邢薇的事,邢钧心情很糟糕。他觉得人活在这世上,即使掌握了权力财势,也总有触角不可及的地方。譬如邢薇, 还会因为吕艺萌的事情被牵扯到在他眼中,几乎可能会丧命的事故里。
越想越气, 越气越急,急到最后,他去办公桌上拿笔记本电脑,手一挥,一个橙黄色的东西掉了下来。
把它捡起来时,邢钧发现那是一只穿着普林斯顿卫衣的大老虎。不只是大老虎,桌上的M大小猫也被他弄歪了,脑袋撞在显示屏上。
他把老虎放到一边,把那只小猫抓住来。小猫在桌子上被老虎压了一年, 原本就毛发蓬乱的脸,此刻更是被压得扁扁的。
他摸了摸它,又用手指梳了梳它的毛。就在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方才不是在愤怒。
而是在沮丧。
他沮丧自己即使让财产翻了一番有余,也不能面面俱到地照顾好每个人,也不能让所有事物被安排妥当。
坐在桌前,他撩开小猫蓬松的毛,摸了摸它绿绿的眼睛。那一刻他想,一切在变,什么样的人都会跑走,他能养好的,也就只有这一只依赖着他的毛绒小猫了。
大老虎又坐在了书桌上。这一次,邢钧却没把小猫放在大老虎的肚子下面。他拍拍小猫,直到它又变得蓬松起来。而后,他将这只得意的小动物,放在了大老虎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