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之,从前在蓬莱仙洲的时候,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现在呢……现在不喜欢了吗?”
沈樾之浑身一颤,喉间陡然生出一股火烧般的剧痛,令他久久不能言语。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是叫他剖开真心、踩碎尊严,再加上那死过一遭的前世,才能给出的。
可……这一世,他又何曾用自己的真心沾染过那高高在上的神君?
沈樾之后撤一步,深吸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的疑惑再次涌上心头。自他再次醒来后,他一直都觉得贺吟十分古怪,种种异常,似乎不能仅用变数二字来形容。
难道贺吟与他一样,也是重活了一回?
这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沈樾之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不敢多加细想, 只连连否认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吧?这样大的变数,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身上呢?
正在这时,贺吟在空中一挥,袖过之处,泛起点点神光,一段对于沈樾之来说尘封已久的画面,自空中慢慢浮现……
仙人夜游,在蓬莱仙洲停驻,气风卷携着桃花瓣吹拂而来,惊醒了醉卧于桃花树上的少年。
红衣少年撑起身子,四下寻找着扰了他好梦的家伙,可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于是探出身子想要再瞧仔细些,不慎,身子一错,从高高的树枝间滑落,直直向下栽去——
直到漫天花雨间,一位神,接住了他。
“哪里来的小仙君,竟这般俊俏……”少年面颊染粉,密密的睫毛上下扇了扇,露出一双盛满笑意的星眸。簌簌桃花中,他倾身吐出绵绵的酒气,伏在仙人右肩上轻声道:“叫我一见就心生欢喜。”
“你说什么?”
——哟,还是个耳朵不大好使的仙人呢。
少年见这人眉头紧蹙的模样,更觉有趣,于是伸手挎住仙人的脖子,凑近了戏弄他,“我说,我喜欢你、中意你、看上你了。不如仙君就留下来,与我成了好事吧?”
沈樾之前世对贺吟说过很多遍喜欢,但这是头一回,也是今生中的唯一一回。
沈樾之似被当头棒喝,忽然明白了,贺吟原来说的是这样一句“喜欢”!
可是醉酒之人的胡言乱语,怎么好作数?
“神君喝醉了。”沈樾之努力弯了弯唇角,“那时,我也喝醉了。在蓬莱仙洲时,我对神君多有纠缠,是我不对。说起来,是我少不更事,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意罢了。”
“分辨不清……心意?”
贺吟攥住沈樾之的手腕,唇瓣嚅嗫着,却说不出什么来。半晌,他才怅然若失地问:“你的喜欢,当真都只是戏言?”
“神君还是切勿将醉话当真了。”
沈樾之挣开了贺吟的手,伸手在他心口处点了点,哂笑着说:“我是个肤浅的人,那日你我初见,我就能对神君随口地说出喜欢二字,自然也会对他人见色起意……这样轻飘飘的‘喜欢’,我早已给过许多人了。若是他们都像神君一般向我讨说法,那我岂不是已经欠了一屁股情债了?”
第7章 回去……再同你算账
沈樾之故意说得如此轻佻,就是为了恶心贺吟。他回来的晚了些,在蓬莱仙洲时,他还是那个一心恋慕着神君的沈樾之。既然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更改,只能尽力补救了。
他要叫这前道侣知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眼见着贺吟的面色渐渐白了下去,沈樾之心中倏忽生出许多痛快,他就知道,以贺吟的性子是受不住被这么拂了面子的。
半晌,贺吟扯了扯嘴角,惨然一笑。
“好……既然你说不作数,那我也忘了吧。”
他有些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用袖子遮住脸,低低的声音从后传了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其实、其实我也没当过真……不过心有疑虑,随口一问,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自然。”沈樾之点了点头。
想来追在贺吟神君身后的爱慕者甚多,他是不会将一个仙侍的告白放在心上的。若说为何有今日这一问,恐怕也不过只是贺吟心血来潮,拿他的窘态作乐罢了。
“我不会将醉话当真的,今日之事,权当是你我一梦吧。”
不待贺吟答话,沈樾之便转过身去,一颗忐忑乱跳的心已逐渐恢复了平静,他道:“就不在此打扰神君了,我的事,会自己想办法的。”
贺吟不愿帮他,不帮就不帮,山不转水转,总会有其他法子的。再说,现在他同贺吟不过就是主君和仙侍的关系,贺吟帮他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他又何必如此强求?
想通了这一点,沈樾之心头那股火气也兀自散了,他在一片潇潇洒洒的月光中,迈着大步离开了。
翌日,沈樾之醒得晚,他将床帐拂开,一眼就看见桌上摆着几个蒸笼,香气不断从中溢出,勾得沈樾之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走到桌边,才发现蒸笼下压着一张纸,其上是银钩铁画的三个字:
「对不住。」
沈樾之一下就知道这是谁送来的了,他哼了一声,将纸条揉成一团丢到了墙角,而后双眼放光地盯着蒸笼。
掀开蒸笼,香气更甚。一只只透着黄的薄皮小笼包整齐排列,夹起一个咬开,满嘴都是香津津的汁水,咸香软糯,鲜得他眼睛都亮了。
啊,这是,他最喜欢的人间吃食——蟹黄小笼包。
沈樾之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吃得两颊生香、嘴唇油亮,那些笼在心头的愁云顿时淡了许多。
用过了这等美味,他自然是心满意足,出门时脸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游长赢见到他,直呼瘆得慌。
“游长赢,上回我帮了你的忙,这次换你帮我一次,如何?”他扯着游长赢的袖子摇了摇,“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帮我想想法子,将现有的仙门及传音方式都抄给我一份就行了。”
“这还不叫难事?你知道收集齐三十三仙门的传音方式有多麻烦吗?”
仙界中,绝大多数都是飞升的人修,据传,连天帝都是以人皇之身得道成仙,而后才问鼎仙界。飞升后,仙人便以生前的功德多少与修为高深论资排辈,得到天道分封的称号和宝地。
虽说封号大多不会变,但仙人们的地位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如裴渊仙君这般后飞升,却因功绩与修为大幅提升、人间香火暴涨而跻身上层的仙人并不在少数。说到底,仙人也是需要终身修行的,若想要在仙界争得更多权势,势必要付出比他人更多的努力。
至于仙门,便是那些在仙界举足轻重的大仙者,自行开辟出一方洞天福地后,开创的修行门派。他们往往招收想精进修为的仙人,向他们传授仙法、指导修行,以此来换取诸多好处,甚至是效命。
当然,开设仙门与否只是个人选择,开设仙门并不是易事,有很多仙人会因为种种考虑而放弃。久而久之,仙界渐渐形成了三十三仙门争锋的局面,其中以凌霄门为首的三家大仙门,权势之大不可言说,就连天帝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沈樾之无奈地道:“我知道,但我想参加青羽会,所以不得不试试看,能不能找个仙门收了我。”
听了这话,游长赢更是面色怪异,他将沈樾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
“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不是大惊小怪,而是青羽会原本就不是我等仙侍能掺和的事。你刚上仙界,恐怕还有许多事不清楚,这青羽会一开始是为了试炼仙门子弟的修为,仙人们观赛作乐,倒也算是趣事。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慢慢变了味道,变成了仙门争奇斗艳的赛事,个个都想推举自家子弟……他们都认为,若能在神君那入了眼,与赢得登天之梯无异。”
游长赢说的这些,作为参加过一次青羽会的人,沈樾之又如何不知。
青羽会,早已成为仙门诸位少主的出风头大会了。
仙界之中,若是一对仙人道侣结合,孩子也必定是天生仙体。这些仙人的子嗣,自小生在灵气最足的宝地,吃着数不尽的仙草灵药长大,习得毫不藏私的仙门术法,渡劫飞升时更会有父母护法,不费吹灰之力。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即便年轻了一些,也与那些苦苦修行的仙人不可相提并论。
有些人竭力去追寻的终点,却只是他们的出生之地。
“我知道,我也就是去玩一玩,万一歪打正着叫我拿到名次了呢。”
见沈樾之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游长赢也急了,他指着沈樾之,气急败坏地叫道:“你参加青羽会,被仙兽伤了还算好的,若是被那些不好惹的仙门子弟下绊子伤着了,你连个喊冤的地方都寻不着!”
“不会的,我有分寸。”沈樾之对着游长赢挤了挤眼睛,“我就知道你担心我,我们长赢还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鱼。”
游长赢被气得七窍生烟,抱着双臂,说什么也不理会沈樾之了。
沈樾之见状便不再多说,只是走到一旁,自若地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弓,练起了法术。
游长赢原本想见缝插针地说沈樾之两句,好让他打消这可怕的念头,可他在一旁看着看着,居然看入了迷,看到最后,忍不住出声惊呼:“沈樾之,你藏得够深的!”
他是个武痴,平生最爱的就是修炼,也爱到处找人比试,若是遇上了什么感兴趣的招数,他就算舍了命也是要讨教一番的。
平日他对各家仙术仙法都多有研究,也对仙界各位仙君的功法了如指掌,可沈樾之这自成一派的法术,却是从未见过!
“你老实说,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游长赢绕着沈樾之走了一圈,啧啧称奇:“你所使的法术,并不似其他仙君那般繁复华丽,反而古朴简练。但若是仔细看来,你这一招一式间,蕴藏着巨大威力,绝非儿戏。
“这般深入简出,必是早已对仙家百术融会贯通的大能,耗费诸多心思,才能想出的招式。若非要说和谁像,我看是多少带些神君的影子,可神君从来也没用过这些,当真奇怪啊!”
游长赢不知其中来由,可沈樾之却是十分清楚的,他从未拜过师,这些法术,都是……都是前世贺吟教给他的。
这么多法术,自然不是一日能学会的,想起来,从他和贺吟结为道侣起,贺吟只要与他待在一起,便时不时教他几个法术。
一开始,沈樾之还当这是“情意绵绵剑”一般的情趣,自然很是享受,可后来,他简直是苦不堪言,无处可逃。
贺吟教授法术时,对他十分严苛,不许一日懈怠。要说贺吟不愧是执掌三界公道的神君,连这事儿都是奖惩分明的——他若是偷了懒,贺吟就会把他捉进房中打屁股,打得他眼泪汪汪,求饶告错才肯停下。
但,若是他学得好,贺吟就会……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那时候的沈樾之,为了这一个吻,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是肯的,更何况不过是学几个仙术。于是,他每日清晨、夜晚都会温习法术,走火入魔到梦话都在吟法,使尽浑身解数,只为挣那一份奖励。
沈樾之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自己都想发笑,恐怕那些痴态,贺吟也早看够了吧。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也算是学到了真东西的,这些法术,即便他此刻封印未解,使出来依旧是威力非凡,至少给了他在青羽会一争高下的底气。
“法术是我偶然习得的上古秘法,你也想学吗?”沈樾之看着面前这条急得团团转的傻鱼,故意拉长了声音,“想学也不是不成,之前说的那三十三仙门的传音方式……”
“我来找我来找!”
哦豁,有鱼上钩了。
…………
自打从游长赢那处得到消息,沈樾之就挨个给传了信笺。他一边等一边练习法术,不知不觉间,半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眼见着离报名截止的日子越来越近,沈樾之却一封回信都没收到,终于在截至当日,他按耐不住,抱着“实在不行,就自创个仙门好了”的心态,来到了仙界的琼华揽月阁。
据传此处原本是天帝特意为神君准备的一处行宫,可神君向来不爱热闹,就算下界也多是在人间行走,并不常往仙界去,因此被空置多年,只有青羽会再次开启之时才会重开,作为筹办青羽会的场地。
青羽会历年来都由照华仙子主管一干事宜,可她也不会时时都住在阁中,而是指点了座下几人坐镇其中,负责处理报名以及其他事宜。
沈樾之一踏进阁中,便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他知道,他与此处的光鲜亮丽是极不搭调的,可来都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报名了。
到了里间,只见里面坐着一男一女,那男子见了他更是满怀恶意,讽道:“这是哪来的野山雀,竟敢闯入琼华揽月阁,也不怕脏了神君的地界!”
女子面色柔和,轻声问道:“这位小友,此处的人都是为了青羽会而来,你是否误入此地了?”
“不是误入……”
沈樾之喉咙干得发痒,他感觉得到,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视线都黏在了他身上,嘲讽、不屑、不解,重重叠叠,仿佛一张大网压在他的头上,“我就是来报名的。”
“你?”男子捧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又刺耳,“你是哪家仙门座下的?怎么会有人收你这样灵力低微的山雀做弟子?”
“我……我没有拜在仙家门下,我是被带入仙界的仙侍。”沈樾之脊背挺得笔直,咬了咬唇,而后坚定道:“我来,只是想为自己报名,若是可以,还请二位通融一下……”
“嘿!”男子尖利十足地打断了他的话,“那要是都像你这样,个个要我们‘通融’,这青羽会还办不办了?你到底是哪家的仙侍,竟这么不懂规矩?一点正经的仙法也不曾学过就罢了,连规矩都没人教过吗?”
这一番话已是极尽嘲讽了,说得沈樾之面皮发烫,十分难堪。
女子此刻也是秀眉微蹙,劝道:“小友,不是我们不近人情,而是青羽会远比你想象的危险,参与的诸位都是赌上性命,来争头名的。你身后无人作保,若出了什么事情,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