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上的供品整齐摆放,插着几支鲜花与燃尽的细香,整个殿内都散着股淡淡冷香。
“这里居然还真是个寺庙……还供的是女仙,这在上京可不常见啊。”
贺吟点点头,对仙子们他向来没什么印象,无法猜出玉像的本尊究竟是哪位。
两人继续向内走,穿过一道布满壁画的长廊,来到了里室。这里更是令人意外的雅致,黑檀书案上摞着不少书册,纸笔砚台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一幅锦绣河山图。
贺吟先是翻了翻书册,发现了一本封皮发黄的古册,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关于凤凰一族的记载,从衣食住行到内丹功法……此处的主人似是在探究凤凰封印之事。
他心下警铃大作,却没有惊动沈樾之,不动声色地将书册收入袖中,而后问道:“樾之,你有什么发现吗?”
沈樾之应了一声,里里外外地找寻起来,一盏茶功夫,竟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小小印信,拓在纸上一看——「天诏之昭」。
此处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果然就是他!”
“不止是他。”贺吟眉头微蹙,“厉昭的背后,必定还有他人指点。他再如何厉害,毕竟也是凡人,无论是咒术还是阵法,都不像是他能独自操控的。”
贺吟沉吟许久,在心中将仙界中有此能耐的人筛过一遍,心中大致有了个范围。然后,他将阵法咒术都誊抄下来,连着近况一同传音给了裴渊。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回去找厉昭问清楚吧。”
“等等。”贺吟一手拉住沈樾之,掌心凝结剔透神光,覆在了沈樾之的额前。
沈樾之只觉得灵台霎时清明,身体里那些作祟的魔气逐渐平息、消融,最后体内被灌满了冰凉透骨的神力,整个人仿佛扑进雪中,燥热全消。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再用这样伤害自己的法子了。”贺吟轻轻叹了口气,万般无奈,“你不在意,也有别人会在意的。”
“……谢谢。”
沈樾之心间暖流涌动,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真的很想再问一问,贺吟愿不愿意陪他看今冬的第一场雪。
他心神微松,一个没留神,真的说了出来:“贺吟,若是今年初雪能早一点来,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
第53章 每一次,都不曾选他
“……”
贺吟知道沈樾之想要听到什么样的承诺,可是,他给不起。
甚至有一瞬间,他真的想什么都不管了,把一切都告诉这个人。
可尚存的一丝理智制止了他,最后,他只能启唇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樾之……对不住。”
沈樾之的心一瞬间高高抛起,又在下一秒狠狠摔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原来他是如此期待一个肯定的回复。
“嗯。”沈樾之这样轻轻回答,却觉得眼前好似已经见到漫天大雪,而他,注定要孤身一人离去。
贺吟也知道自己的答案令沈樾之失望了,他试图引开话题:“樾之,等人间太平了,你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有。”沈樾之看了他一眼,嘴角牵起很勉强的弧度,“不过,我要一个人去。”
很快,他脸上就连这点笑意都散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什么看不看雪的,他在意的是,贺吟在他和宿光的选择中,每一次都选择了宿光。
一想到冬日贺吟就要去寂落海为宿光守墓,沈樾之就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光是维持镇定的呼吸,都像是用光了他全身的力气。
在寺中时尚未察觉,从里室出来,沈樾之才发觉天际竟都已开始擦黑。
秋日深深,天也黑得更快些,沈樾之刚要跨过门槛时,忽然觉得肩上一沉,接着,融融的暖意裹住了他。
近来天气凉得厉害,贺吟畏寒得厉害,早在半月前,他就时常披着大氅出行了。
不过,此刻他身上的那件大氅已换了主人——新主人尖尖的下巴埋进狐毛领,衬得那双乌黑眼珠跟葡萄粒似的。
“时候不早了,先回去吧,明日再去问厉昭。”说完,贺吟便抬脚向前走了。
沈樾之闻着毛领里染上的清浅香气,又看了看身前贺吟发白的指尖,当真有些迷糊了。
他想,一个人,是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的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话,更无人再提看雪之事。一路上,贺吟数次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
沈樾之心情不大好,回去便睡下了。
这一夜,不知是否是错觉,沈樾之总觉得寒意格外深重,似有阴风透骨而来,中途起夜时,他还顺手添了一次炭火。
大风呼啸着拍打窗棂,仿佛要将那层薄薄的窗纸撕碎,扰得他没怎么睡好,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怪梦。
翌日清晨,沈樾之从昏沉睡意中醒来,天还未大亮。推窗的一刹,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竟是……下雪了!
院落中,白雪已积了一指厚,朱红的廊柱与飞檐被覆上一层薄霜,处处皆是银装素裹。树上未落尽的残叶被打落一地,光秃秃的树枝上覆着一团团雪,微风拂过,雪粒簌簌落下,压得指头颤颤弯了腰。
这场初雪,毫无征兆地下在了十月底。
它本不该来得如此急促,以至于天地都像是被忽然停在了这一瞬,静寂到有些吓人。
雪仍在下着,但势头渐收,不似先前那般纷纷扬扬。
沈樾之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捻着这份凉意,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惴惴。
当他看到桌上贺吟留下的传音符纸,听到贺吟说“今日不要出去,在房中等我”后,那种不详的预感便更加强烈。
虽然这要求实在反常,沈樾之还是依言在房中等着贺吟,他随手找了一本书看,睡了一觉又一觉,终于在夜半时分等到了贺吟。
门关上时,卷进了一片寒气,刺得沈樾之一下就醒了。他看着面前隐在阴影处的男人,身披风雪,面色苍白。
即便狐裘将他裹得密不透风,沈樾之还是能感受到,贺吟似乎在细细发颤。
“跟我走。”贺吟的嗓音好似格外粗粝,“此间事我已安排妥当,你现在就跟我回九重天。”
“什么?”沈樾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贺吟从狐裘中伸出一只泛青的手,人却站在原地没动,再次催促道:“过来。”
“你是说,国师,还有瘟疫,你在一天内就都处理好了?”沈樾之感到荒谬至极,又觉得贺吟看起来十分古怪,“发生什么事了?神君,到底为什么突然要回九重天去……”
贺吟许久没有回话,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焦灼了起来,沈樾之愈发不安,正当他要开口再问一问时,那道躲在黑暗中的修长身影终于动了——
只见那人指尖淡金一闪,一缕细光便射入了沈樾之的额心,沈樾之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袭来,紧接着,眼皮就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
“樾之,原谅我……”
这是沈樾之昏睡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冬,向来是沈樾之最讨厌的一个季节。
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还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不谙世事,也不曾为情所困,向来不识愁滋味。
他喜欢每一个季节,喜欢生机勃勃的春、热情洋溢的夏、凉爽丰饶的秋,也很喜欢能玩雪溜冰的冬天。
但从与贺吟做了道侣后,他就开始讨厌起这个寂寥凄清的季节。
几十载冬,他都独自守在冷冷清清的九重天上,扒拉这手指头算日子,算着什么时候贺吟才能从寂落海回来。
冬日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足以一点点浇灭他心中那点希冀,那点情热。
有时候,他也会给贺吟传音。
最开始的那两年,他还不死心,常常是想说什么就要发一条过去,一日下来,能传个上百几十条的。
但没有过回音,一次也不曾。
后来,他也发觉了自说自话的没趣儿,实在是像个没人搭理的丑角……渐渐就发得少了,隔几日才传上一回。
再后来,他想通了——贺吟正忙着与心上人相会,根本就没空理会他。
那,就不要打扰了吧。
最糟糕的时候,沈樾之会出现幻听幻视,或许是因为在脑中幻想了太多次,贺吟会突然回来找他,导致了他头脑都有些混乱起来了。
窝囊成他这个样子的,倒也是很少见……明知道侣是去见另一个人,却连阻止的资格都没有。
沈樾之缓缓睁开了眼,眼前是无比熟悉的红莲纹样,他楞楞看了好久,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哪一世。
前世今生的记忆在脑海中不停轮转,他感到一阵眩晕,用力地闭了闭眼。
那种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悲凉又涌了上来,沈樾之像过去的每一回一样,用手紧紧扼在喉间,一遍遍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紧的……我可以的……”
这里是贺吟的寝殿,每一处都残留着贺吟的气息,沈樾之就是想避也避不开。
于是他赤着脚下床,匆忙来到门口,试图逃离此处,却发现门上被下了极其复杂的禁制,别说是他,恐怕其他大能来了,一时半会也是很难解开的。
他又试图去翻找储物袋中的红莲玉匙,想要通过这东西来将门打开,结果找了半天,发现储物袋中根本没有这玩意……
沈樾之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恐怕是贺吟怕他借机逃走,特意在他醒来之前就给收走了。
这态度摆明了就是叫他哪里都不准去,就只能在九重天等着此处的主人回家。
此时此刻,沈樾之已说不出心底是愤怒、惊惧,还是痛苦,数种情绪搅在一起,根本叫人无力分辨,于是不管不顾地大喊道:“贺吟?贺吟,你给我出来!”
“之前还说会尊重我的决定,那现在这算什么?既不说清楚原因,又没问过我的意愿,就把我关起来……王八蛋、混账,你到底把我当做是什么?!”
他一边骂,一边疯狂砸着殿里的东西,好像这样就能引起谁的注意一样。
可他的算盘还是落空了——如从前的每一年一样,九重天寂静无声,除他之外没一个活物。
到了最后,这出独角戏他也唱累了。他披头散发,靠着柱子滑坐在一堆碎片之中,缓缓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
被关在这里有多久了?
十几天?抑或是二十几天?
沈樾之不清楚,日复一日,他对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了起来。
他试图用传音法器联系过裴渊,但或许是此处的禁制太过强大,他竟没能传出任何消息,自然,也没法传音给贺吟。
从一开始的愤怒发泄,到现在,沈樾之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
在最初的情绪退去后,沈樾之开始回想起更多的细节,直觉告诉他 ,贺吟不太对劲。
而且沈樾之也十分担忧人间的状况,越想越觉得坐不住,贺吟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就将人间的瘟疫全部解决。
这正是贺吟能用神力强行净化咒术,却始终没有直接净化上京所有中咒者,而是让裴渊寻找解咒之法的原因——他虽为神,但神力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