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吟神色不变,只眉心泛出浅浅褶皱。
“三百年,整整三百年!我提心吊胆地做着魔尊,身旁虎狼环伺,连一个安稳的觉都没睡过……贺吟,我也想清清白白活着,可我有的选吗?”
“冥顽不灵。” 贺吟眸光泠泠,怒意攒到了极点。
话音刚落,就见地脉深处涌出的魔气更加狂暴,如数条森然巨蟒狂舞。弥夜猛然一喝,在空中悬空一抓,手中便多了一条魔气凝结而成的长鞭,挥舞着贺吟飞身袭去。
贺吟持剑迎上,身影化作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寒光,所过之处,魔气便如同遇到烈阳的积雪,在碰撞的刹那发出滋滋哀鸣,随后融成滚滚黑烟。
剑上明光更甚,如银河倒泄,弥夜手中长鞭在与神光碰撞的瞬间,寸寸崩解。
“当年你或有难处。”携着千钧之力的长剑当头斩落,“但你今日明知是错,仍不知悔改,愈陷愈深。”
弥夜尽力召回所有魔气,硬着头皮接住这一剑。他身上本就旧伤未愈,重击之下,护体的结界都隐隐有了崩裂的征兆。
轰然巨响中,弥夜身形被猛地震开,一连撞断数根立柱。喉头一甜,还来不及咽下,带着破碎内脏的浓血就不受控地喷出。
遮天蔽日的魔气洪流如同被巨刃从中截断,露出一片被涤清的天地……一切都结束了。
光华散尽,贺吟垂眼,衣袂无风自动,周身萦绕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神光。他一步步走向瘫倒在血泊中的弥夜,剑尖划在青砖之上,带出刺耳的刮擦声。
弥夜撑起半身,艰难地抬头看向来人。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血沫堵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贺吟越来越近,道道步声震得他心脏狂跳。
步声止了。
“我不会杀你。”
“……因为对你来说,死是一种解脱。”
在弥夜满是惊骇的眼神中,一道如白练的清光自贺吟指尖射出,沉入了他的眉心。
弥夜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不似人声,随即在地上翻滚抽搐,似野兽垂死。神力如丝线游走于他全身经络之中,所过之处如反骨洗髓,痛不堪忍。
神力无情地将来自地底的魔气剥离,连带着弥赤当年灌注于他体内的功力也一并拔除。弥夜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境界,一重一重崩塌、衰落,如指尖流沙,再无可挽回。
昔日抬手可退敌万里的强悍魔力,终成黄粱梦一场。
“你不是想清清白白地活着吗?那就不该占着这不属于你的力量。”贺吟一字一顿,“从今日起,你不必再用魔尊的身份活着了。”
袍袖挥过,他手中的本命剑嗡鸣一声,似有灵识一般飞了出去,直冲天际。
随即,兽苑处传来震天嘶吼,听得沈樾之心中一惊——那是暗獒的吼声,他绝不会认错。
“我已诛杀所有暗獒,此等邪物也不该留于三界。无论魔界曾面临何等困境,你都不该妄动邪念,用这种东西来平衡气运,葬送同族性命……弥夜,你可认罪?”
弥夜伏在地上,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我不杀你,亦是因为魔界此刻还不能乱。你可以继续掌管魔界,然,是以罪人弥夜的身份。你必须向三界坦诚所有的罪孽:冒充魔尊,豢养邪物,残害同族…除此之外,你须以自身为灵媒,在兽苑设法超度亡魂,为枉死之人赎罪。”
“不要再想耍什么花招——我的神力已留存在你体内,无论何时,只要我想,就能取你的性命。”
贺吟伸手召回本命剑,“此外,我会遣可信的监察使入主魔宫,从此之后,你言行所为,皆由他们看管。”
“至于你欠我的、欠宿光的……”
贺吟猛地挥剑,凶猛剑势直冲而下,弥夜怕得闭上了眼,全身紧绷,凄厉地大叫出声。
然而,没有血溅三尺,没有剜心碎胆,甚至连预想中的痛苦也没有——唯有一缕颊边碎发,随着剑影掠过,缓缓飘落在地。
“你欠我的,就以此代还。至于师兄的那份……等他醒了,我会让他自己来讨的。”
弥夜在大战前夕背叛他,端来了枯元散,但那只能说是一切的起因。
枯元散可以散尽他的灵力,使他变成一个废人,称得上是阴毒至极,但却不是致命的毒药。说到底,无论是五感尽失,还是如今落下的残缺,其实都是封息九术带来的反噬,是他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若弥夜所言属实,弥赤欺他是瓶子里只是迷药而非毒药,那他,也不过只是被玩弄的一枚棋子罢了。
贺吟想,再来一次,在那样的时刻,他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俯仰无愧,九死不悔,亦不会要人共担苦果。
萦绕心头数年的疑惑与苦楚终于在此刻云消雾散,贺吟长舒一口气,觉得这是几百年来,他最畅快的一刻。
魔气散尽,万籁俱寂,弥夜跪伏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将脸埋入掌心之中,恸哭出声。
不知是痛,是恨,还是悔。
…………
近日来,魔界沸反盈天。
高处赤色皮灯长明不熄,主街花阁酒台谈笑不止,魔界的一切看起来都无甚变化,只是威严的魔尊却成了众人的下酒好料。
魔宫一战,牵连甚广,惊动了整个魔界。关于那夜的事情,短短几日就传出了十个版本,甚至连《魔尊霸道抢妻,神君旧情难忘》这样的本子都出来了……
随着弥夜将写好的罪己诏布贴满城,这件事也最终有了定论。寥寥数字中,魔界子民终于了解了原委,顿时哗然。
三太子在魔族心中,向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正因如此,谁都没能想到这个总是长不大的孩子,竟早已顶着魔尊的名号掌权百年,而真正的魔尊弥赤,早在仙魔大战时就已陨落。
魔界各方势力原本有些蠢蠢欲动,却在见到贺吟亲派下来的三位督查使后纷纷熄了火。
而贺吟与沈樾之呢?他们并未立刻离开烬都,而是暂居在一处相对清净的殿宇中,为魔界诸事善后。
贺吟要确保督查使的交接,也需要观察魔界的反应,若遇到动乱,他就要及时出手镇压。沈樾之知道贺吟在忙正事,也没有多加烦扰。
只是这些天来,一缕疑云始终缠绕心头,令他总觉心绪不宁。
思索再三后,沈樾之决定去单独见弥夜一面。
弥夜正在主殿中抄写超度的经文,沈樾之刚走进去,就瞧他身旁掌灯那人十分眼熟。他眯眼仔细一瞧,那人细眼高鼻、面容俊秀,不是游长赢,又能是谁?
“你来了。”弥夜似乎并不意外,只对游长赢点点头,示意他为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随着门扉轻掩,殿中只剩下沈樾之和弥夜。沈樾之觉得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想起来是为什么而来。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道:“我有一事不明,特来求解……此事关乎我的生死,还望殿下能以诚相告。”
“那要看你要问什么了。”
“暗獒究竟是谁送来的?”沈樾之单刀直入,“暗獒准确来说,并不能算是魔兽,只能说是有人利用魔气将其再造出世。我只是想不通,到底谁能有如此能耐……”
弥夜手下一顿,半晌才突兀地道:“你是神君的人?”
沈樾之差点一个趔趄,“什、什么?当然不是,你、你胡说什么呢?”
“不是就不是,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弥夜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红衣少年,他又不是瞎子,虽没见过几次,但贺吟待这人的态度他看得清楚,细品之下,只觉新奇。
贺吟居然喜欢这个类型的……亏他之前还一直以为,贺吟对宿光有情呢。
“不是不能告诉你,暗獒其实是一个人类送来的。”弥夜呼出一口气,“不过,能在三界来回自如的,当然不是一般的人……他就是大周朝的国师,名号厉昭。”
厉昭……厉昭。
沈樾之咀嚼着这个名字,试图在记忆中搜寻有关他的痕迹,但是他发现,他根本不认识这人。
“那通过噬心镜,试探我的身份,也是他提出来的吗?”
他早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噬心镜无法探测前世,只能调取他这辈子的回忆。但仔细想来,幻境中的一切都十分古怪,那心魔的话每句都像是提前设定好了,只待他自投罗网。
若他不能觉醒凤火,恐怕是要死在幻境里的。
当时暇顾及,可事后细细想来,却觉得处处存疑……这分明是有人要通过噬心镜,来确认他凤凰的身份。
这样一想,便觉得浑身发凉。
莫非他前世凤凰封印被破,根本就不是一场意外?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有人故意试探,刻意点破,最后还要将他的身份宣扬出去,引导众人来蓬莱仙洲围攻取丹,好坐收渔翁之利。
“不是。”弥夜抿唇一笑,“但,噬心镜,是他亲自送到千瞳阁的。”
沈樾之心中一沉,只道果然如此。
即便不能凭此断定厉昭就是背后操纵一切之人,他也有了明晰的方向……这一世,他要主动拨开迷雾,绝不能再任人鱼肉。
沈樾之向他道了谢,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在门口,他遇到了倚在栏杆上擦刀的游长赢,那人见了他,抬头露出个灿灿的笑脸,“樾之,过来坐!”
“不必了。”
沈樾之简直是怒其不争,忍无可忍道:“他那日不是都把你送走了,你又巴巴地跑回来算怎么回事?”
游长赢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哎呀,这不是放不下吗?他说过,这次会好好待我的。”
春末夏初,最是小雨如酥,滴滴答答,浇得湿气绵绵。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游长赢遇到了弥夜。
一把油纸伞收起,伞下的男人瘦削而苍白,但动作利落,虎口带茧,一看就知是位练家子。
莫名的,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就连走错路来到魔界的事都变得甜蜜起来。于是接连几日,他都留在酒楼中等着那个人,连下凡来做什么都忘记了。
终于,他等到了。
他说什么都要和那人比试一番,男人不耐烦地推开他,他屡败屡战,从不言弃。
终于被他磨得烦不胜烦后,男人冷笑道:“我从不做浪费时间的事,你想跟我切磋,除非跟我打赌,输了,你就把这辈子输给我,永远听我差遣,只做我的人。”
“那你输了呢?”
“我?”男人似乎没想过这个答案,眉头一竖,苍白的脸颊染上几分因恼怒而生的绯色,“我输了,随你怎么样!”
“成交。”
结果显而易见,他根本没可能赢的,于是愿赌服输,把后半生都心甘情愿地输给了这个男人。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叫弥夜,是魔尊——难怪他打不过。
只是,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这是唯一一次,在比试中,他输了,却一点都不难过。
说来也是巧,弥夜向来都坐主魔宫,让替身“三太子”为他在外办事。可偏偏那几日,替身遇见了点麻烦,他便露出了原貌,以本相出宫去解决事情。
三百年,他只做过那几日的三太子,偏偏被游长赢撞个正着。
这就是缘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吗?还是天道惯爱捉弄人的手段?
游长赢说不清、看不破,只能在情劫中浮沉,不得脱身。
回过身来,游长赢对沈樾之淡淡笑道:“有时候,遇上那个人……你就知道,逃不掉了。”
沈樾之心弦一震,顿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咽下了其他的话,道了句珍重,就拖着步伐朝外走去了。
一路上,游长赢的话不断在沈樾之脑海中响起,以至于他都没仔细看路,直到撞上一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