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仿佛从万水千山之外而来,一股温流自贺吟的右手经络中渗入,在他体内艰难游走起来。那感觉是如此细微,以至于他怀疑起是否只是幻觉……但这股流动的气息令他感到十分熟悉,莫名心安。
贺吟的意识聚在那一点暖意上,尽力去感受它——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虽然只局限于那方寸之地,但这久违又真实的反馈,此刻之于他,正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简直就是绝处逢生。
他想起来了。
这是……师父的灵力。
狂喜之下,难免生出几分酸楚,他想,到了这时候,还累得师父为他操心,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
贺吟知道,自己在一天天好转。不过,他这残躯就如同被反复修补的破瓷瓶,常常是这边稍有起色,那边就又出了岔子。
五感恢复得并不稳定——触感时而迟钝如裹棉絮,时而又能清楚道能摸出被褥的纹理;左耳虽毫无声音,但右耳的嗡鸣退去时,能勉强捕捉到零星的鸟雀啁啾;而那种带着几分清凉的草木香倒是一直萦绕鼻间,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
于他而言,视感最是吝啬,十日中有九日都不曾好过。偶尔侥幸睁眼,能从模糊的视野里,勉强描摹出一个瘦长轮廓。
但无论如何,那种能将人拖入深渊的停滞感,终究是过去了。
时间,以残酷又温柔的疗愈力,推着他,踉跄地向前走去。
真正苏醒的那一日,比预想中的还要快。
那日天光大好,他醒来,发现已不再是深冬时分,春日特有的温暖与生机几乎令他心弦一颤。
他似乎身处于一个洞穴,不远处有阳光斜斜投入,细小的飞尘在光柱中上下翻飞着……正当他如破壳稚鸟般打量着四周时,一个清瘦的人影自外面走了进来。
贺吟转动干涩的眼球,向那处看去,而后,一片雪白刺痛了他的双眼。
来人一身宽袖大袍,身姿依旧挺拔,只是往日合身的衣服,此时却显得空空荡荡。那人双颊深凹,满面尘埃,面色呈现出一种近乎枯槁的灰败……
更令人感到陌生的,是他一头凌乱散落的银丝,如同隆冬降临时,毫无生机的茫茫雪原。
这是他的师父吗?这还是那位名满天下、超逸出尘的虚宁仙君吗?
“你终于醒了。”虚宁仙君一开口,热泪便应声而下,流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你可知,你睡了足有三年啊!”
“你感觉如何?五感可是全都恢复了?哪里疼,告诉师父……”
贺吟死死盯着那满头银丝,声音沙哑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虚宁仙君哂笑一声道:“说来你小子也是命大……换了常人,早便身死魂消了。我猜,大抵是你这幅生来便是神格的身体,为你挡下了此劫。”
“我赶到战场时,正遇上封息九术开始失效,就顺道把你带回了这忘尘洞将养。我想着,反正这封息九术是我创立的,说不定我能找到扭转之法……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终于捡回你这条命。”
虚宁仙君这番话说得轻松,只字不提其中代价,似乎只是随手研究了个新的术法。但贺吟知道,师父刻意为之,就是不希望他余生都在愧疚中活着。
而他终于看清,是谁燃尽了自身,才为他这盏将熄的残灯,勉强续上了一点幽微的火光。
他跪在虚宁仙君面前,行了一个大礼,而后道:“师父,多谢你救我重回世间。日后若有需要,我定万死不辞,以报师恩。
虚宁仙君将他搀扶起来,笑着道:“为师所为,一切都值得。”
待情绪平复了一些,贺吟向虚宁仙君问道:“师父,我们,胜了吗?”
虚宁仙君点了点头,“自魔尊重伤后,魔兵便弃甲投戈,归降于仙界。一年前,两界刚签订了新的契约,血傀儡这种邪物也被尽数销毁。不过,三界都处于百废待兴之时,恢复如初恐怕还要百年之功。”
这便是最好的答复了。
紧接着,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燃起:既然他身负反噬都能活下来,那么宿光是否也还活着?
“那师兄他……”
“你师兄他虽还留有一丝魂魄,但恐怕也很难再醒来了……宿光也是我的徒弟,我会继续寻找能救醒他的法子。”
见贺吟怔怔的,虚宁仙君也不由心下一叹,慰道:“我将宿光放在了寂落海之中,那里最是清净,想来他会睡得很好。”
贺吟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叹息,随风逸散而去了。
…………
一年后。
贺吟的身体逐渐有了起色,但始终恢复不到鼎盛时期,神力也有所消减。
最重要的是,封息九术到底还是为他留下了无可逆转的伤害——无论他付出如何的努力,他的右耳还是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天地自此为他永远封锁了一侧的回响。
曾有几次,他站在山崖风口,任风穿过耳畔,却始终感到一边世界空落无声。那种不对称的寂静,比彻底的无声更叫人难以忍受,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从前那个完整的贺吟,已经回不来了。
除此之外,他还失去了味觉。
起初,他以为是汤药太苦,麻痹了舌头,直到无论吃什么都是寡淡无味、如同嚼蜡后,贺吟才意识到过往那些滋味,真的在被他渐渐淡忘。
蜜枣糕没有甜,桂花酿没有醇,热粥入口温热,却因为缺少味道而变得湿乎乎一团,口感怪异。他静静咀嚼着师傅送来的饭菜,逼迫自己全咽下去,吃饭也像是执行任务,再无一点乐趣。
他没将这些同外人说过,因为他怕看到他们眼中那种隐忍的怜悯——那比失去本身更令人难堪。
在忘尘洞的日子里,贺吟渐渐开始忘记了自己是谁。
曾几何时,贺吟之名,响彻三界九天。
银甲冰剑,涤荡群魔,他是最耀眼的星辰,更是力挽狂澜的少年神君,剑光所至,妖邪溃散,万仙景仰。他依托于天道而降世,生来便是自带神格,受众生膜拜,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但,从云端到滚落一身尘埃,不过须臾。
仙魔大战落幕,欢呼属于生者,荣光归于群体,而贺吟,这个杀身成仁的殉道者,却成了胜利后一个尴尬的疮疤。
当三界不需要一个残缺无能的神时,他便无处可去。
没人需要一把断剑。
最初,尚有络绎不绝的探视,那些人通常带着敬畏、惋惜或好奇的目光。他们谈论他的功绩,赞美他的牺牲,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打量,似乎是在评估着这具残躯剩余的价值。
渐渐地,探视的人少了。
人们开始遗忘。
新的英雄涌现,新的故事被传唱,三界从不会离不开谁。而经此一役,天帝明白了武力的重要,接连擢升了许多仙将。
至于那个曾能一剑定乾坤的少年神君,最终只成了典籍书卷中一个带着悲壮色彩,却不再鲜活的名字。
忘尘洞中不知日月长,他这一蹉跎,竟有百年。寒来暑往,洞中草木荣枯几度,无人过问。
直到有个清晨,虚宁仙君走了进来,手中持着一朵开得正烈的凤凰花。
虚宁仙君掩去眼中的痛惜,只温声道:“徒儿,你去一趟蓬莱仙洲吧。”
蓬莱仙洲?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名字……贺吟浑浑噩噩的,提不起一点兴趣。
虚宁仙君看穿了他死水般的寂寥,摇了摇头,俯身将那艳丽浓稠的凤凰花放在他身侧。
“就当……替为师去看看。” 虚宁仙君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转身离去。
许久,许久。
一只冰冷又修长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碰到了那朵凤凰花。
…………
一个月后,蓬莱仙洲。
蓬莱仙洲乃是一座遗世独立的仙岛,入口隐蔽,易守难攻。
它虽地处于仙界的地盘,却并不隶属于仙界。无人说得清它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但当世人知道此地时,凤凰一族已盘踞在此多年,在蓬莱仙洲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当地生灵拥立他们为王。
只不过,历经那场浩劫之后,凤凰一族灭绝,连带着蓬莱仙洲也沉寂了多年,很难被外人找到。
贺吟经历好一番周折才找到进入的办法,待他来到这座岛屿,眼前之景令他心头一震。
不似想象中的破败衰落,这里显然一片欣欣向荣——高大的梧桐遮天蔽日,灿烂的花树连绵不绝,山峦如画,云气氤氲而不散。
原来的主人不在了,百年过去,仙洲中的生灵早就换了一批,但仍是鸟族居多。一路走来,此起彼伏的鸟鸣缭绕耳边,实属热闹。
贺吟躲开热闹的中心,悄悄找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躺下。他将双手枕在脑后,透过枝叶看天上的流云随风游去,找到了一片短暂又难得的宁静。
可惜,这份宁静并未保持太久——
一个圆滚滚的红毛球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脸上。
贺吟:……
还没等他说话,红毛球就一骨碌爬了起来,翅膀叉腰指着他,先发制人地道:“喂!你这家伙的鼻子怎么那么硬、那么尖的,扎的我屁股痛死了!”
贺吟:………………】
第35章 与君初相遇
【贺吟眼皮一落,而后利落翻了个身——他着实没心情与一只连人形都化不出的笨鸟计较那么多。
“喂喂,跟你说话呢!”
红毛球显然被他彻底的无视给激怒,气得浑身绒毛都炸开,像一颗愤怒的小火球,“你这人怎么不理人的,难道是聋子?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躺在这里,我才不得不绕路向上飞,这才被树枝缠住掉了下来……都怪你!”
“嗯。”
“什么?”
贺吟淡淡应道:“是聋子。所以别再纠缠了。”
“……你当我真是个傻的?”
显然红毛球没有放弃,他“啪”地一下飞到贺吟的面前,正要怒气冲冲地倒出一箩筐话,一抬头,却忽然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在这个角度下,青年面如美玉,眉眼昳丽,俊美异常,可却带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冷淡,乍一见,颇有长刀破雪之姿。
再仔细瞧去,高挺眉骨下,长睫投下片片阴影,使这一张美人面成了黑白分明的水墨画。就连阳光都格外偏爱他,叶隙间投下微微曳动的碎光,为其披上薄纱般的朦胧辉光。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似是雪后初霁的冰湖,无风无浪,淡漠而寥落。
红毛球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的牙尖嘴利全无,见了美人,舌头就好像打了个结似的:“你……你,你长得还挺好看的哈……”说着,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树去。
贺吟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却等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睁开了眼。眼前这只山雀仰着头,黑豆小眼亮晶晶,直勾勾地盯着他,显然一副看痴了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贺吟接道:“有多好看?”
“反正是……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简直就像画里的仙人。”红毛球说完,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装作很忙地用喙梳了几下羽毛。
见他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不知为何,贺吟竟心中微松。他微微歪头,乌发如缎般自肩头滑下,送来幽幽红莲香,“现在不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