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他。
这是哪里……沈樾之记起来他被吸入镜中,于是站起来打算寻找出口。但很快,他就发现,无论朝着哪里走都是一片白,四周若有壁,阻拦这他的脚步,使他受限于这个小小的空间之中。
正当他迷惘之际,面前一片白壁竟渐渐显出了颜色,再定睛一看,那上面居然是青羽会的第二个夜晚,他被暗獒追得四处躲闪的画面。而后,画面也如记忆中那般,他被一爪拍入土中,暗獒张开了血淋淋的大口……
沈樾之不由得浑身一抖,被迫想起濒死回忆的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原本他都忘了那种痛苦的感觉,可这一遍遍重现,让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渐渐的,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你是凤凰,你的内丹能扭转乾坤,是天下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宝物……你生来就背负着这样的命运,没有人会珍视你……】
沈樾之抬头去看,却什么人都没看到,可耳畔的声音依旧不休:
【身负一颗能违抗天道法则的内丹,出世必乱世……无数的争斗从此而起,无数的鲜血流淌成河……你的存在,到底是祥瑞还是灾祸?】
心魔如跗骨之蛆,一旦生成,便如影随形。沈樾之眼中出现一抹血色,不断地用头撞墙,试图用这种方法驱散耳边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
【就连贺吟也一样,他也想要你的内丹,来复活他最爱的师兄……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命格,至少可以不用担心死在他手中……至少可以离他再近一点……】
够了,够了!
沈樾之跪在地上,捂住耳朵,他也不想的啊,如果有的选,他也不想背负这些啊。
震耳欲聋的咆哮传来,暗獒披着凛凛的黑甲,似从眼前穿壁而出,凶神恶煞直扑而来。
恐惧令沈樾之的身体催生出一种鼓躁的感觉,似有一团火在他的小腹下来回撞击,烧得他喉咙发痒,浑身滚烫。
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体内一冲而出,这种感觉他似乎也体会过,在前世他身上的封印即将冲破之际,也是这般如遭火焚的感觉。
不行!
浑身一颤,沈樾之猛然间从混沌思绪中清醒过来——不行,还不到时候,还有太多迷题未解,他绝不能在这里被破开封印。
沈樾之卧在地上,伸手结印向丹田按去,试图阻止封印被冲开。他的眼珠已经变得赤红,忍不住张嘴吐出一口赤焰,瞬间就将面前的暗獒烧了个干净,甚至连幻境白壁都烧出了一个洞。
世间如此至纯至烈之火,唯有凤火。
【你逃不过……你终有一日会被剖丹殒命……你不过就是个容器,没有人会真心待你,他们都是有所图谋……】
不,不是这样的,这世上有人真心待我的。
沈樾之忽地想起来,在他差点被暗獒吃掉的那一夜,是贺吟从天而降,救出了他。
不论是贺吟,还是隐鹤,在危险来临之际,那个人总是一次次地挡在自己的身前。
煞费苦心地做这些……贺吟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你逃不过……这就是你的命……】
命吗?
有人也和他说过同样的话。
一道女声自遥远的回忆而来,柔如春风徐徐:樾之,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如茂盛林樾一般,不仅自己长得高大,还要庇佑子民,为他人带来荫蔽。我们凤凰一族本是天生地养的灵物,甚至超脱天道……得到了这样多的恩赐,就要用我们的能力去反哺蓬莱仙洲,这是我们的命运……记住了吗?
身为凤凰,成为了他前世今生的噩梦,像是一道催命枷锁,牢牢套在他的身上。
可是……凤凰的身份,也是他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不该成为他的负累啊。
在这一刻,沈樾之忽然明白,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他如何掩耳盗铃,他终该是要面对这一切了。
他是凤凰,他就应该要承担起命运带给他的责任。
一股坚定而强大的心流自此而生,沈樾之踉跄着站了起来,同心魔喊道:“逃不过,我就坦然受之!”
无论是身份,还是命运,他都坦然受之!
强大的凤火自丹田而出,随着他的声音震碎了心魔迷雾,白壁应声而碎,幻象也渐渐散去了。
沈樾之身体中那股躁动慢慢归于平静,他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与自己和解了。
他想,他要成为拔地而起的大树,一棵即便被觊觎也能保全自己的树,一棵强大到可以为他所爱遮蔽风雨的树。
一棵……对得起“沈樾之”这个名字的树。
阻拦去路的白壁已经消失,但是沈樾之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离开的路。
正当他琢磨着怎么找到镜子的死窍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游长赢的声音:“沈樾之!”
转身回看,沈樾之见到了衣衫凌乱、头发披散的游长赢,他右臂还带着血迹,看起来十分狼狈。
“你这是怎么伤的?”
游长赢摆了摆手,“这是自上古时期传下来的宝物噬心镜,能照映出人最痛苦的回忆,催生人的心魔。我也是为了不被心魔吞噬,只好自己割伤手臂来保持神智清醒。”
最痛苦的回忆?沈樾之想起来,他看到的不过只是被暗獒袭击的场景……按理说他最痛苦的回忆应该是剖丹,再不济也应该是跳崖,与这些相比,暗獒算什么?
难道是因为,这镜子无法照出前世的回忆,因此只能在他今生记忆中探寻?
那还得感谢这破镜子的没神通广大到那个地步。
“好吧,那赶快找路出去吧……”沈樾之见游长赢没动,有些疑惑。
游长赢指着面前一个白壁聚拢的空间前,有些焦急道:“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神君也跟着进来了……现在他被困在这里,我进不去,不知道怎么把他带出来。”
沈樾之听到神君这两个字就头疼,他冷冷一笑,道:“他不是本事大得很吗,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走吧,他的事犯不上我们俩操心。”
“不是的。”
游长赢拽住了抬脚就走的沈樾之,“这噬心镜乃是上古传下来的宝物,如果走不出心魔,就会被困死在这。我知道你和神君闹得不愉快,但大事当前,就算是为天下着想,也不能让神君真的折在这里啊。”
沈樾之抿着唇,真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但在游长赢半是期待半是哀求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身上的封印刚刚在心魔幻境中被冲开了一半,至少可以通过灵力流转催动凤火了。
他抬手打出一道凤火,烈火舔上白壁,滋滋作响,不消片刻,面前已经被灼出一个大洞。
而后,沈樾之见到了那个卧在地上的人。
他不由怔了下,恐怕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没见过贺吟如此狼狈的模样——贺吟白衣微皱,衣襟上还有点点淡金血迹,扣着地的双手也带了点点血迹。他额发尽湿,凌乱地黏在脸上,长眉拧紧,双目紧闭,口中还念念有词。
游长赢先踏出了这一步,他试图上前去查看贺吟的状况,然而他连衣袂都没碰到,就被贺吟周身强大的护体灵力弹开了,直直撞上白壁,呕出了一口血。
“你去看看……”游长赢捂着胸口,好半天才将这口气喘匀,“我,我近不了他的身。”
“我?”沈樾之嘴角抽了抽,“我也……”
在游长赢要吃人的眼神里,沈樾之默默地闭嘴了。
他看了一眼贺吟,心道就算是为了天下,他这也付出太多了。
沈樾之两眼一闭,下定决心后,向贺吟那处走了过去。
出乎意料,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临,那股磅礴而强硬的灵力并未伤害他,在他穿过的那瞬间,变得比云絮还要绵软,就好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全身,一点都没有伤到沈樾之。
游长赢在一旁,露出了“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
贺吟一直在喃喃低语,沈樾之俯下身,听到贺吟讲:“我……我要……想要……”
“想要什么?”沈樾之将贺吟的上半身扶起,使他能够更贴近那双薄唇。这一次,他听清了:“想要一条白纱……这里,太亮了。”
沈樾之读不懂贺吟这没头没脑的话。他四下看了看,白壁已被凤火尽数烧毁,看不到一点回忆。
“神君他应该是被心魔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了……”游长赢顿了一下,面色不佳,“必须有人进入他的识海唤醒他,才能让神君重新醒过来。否则,他就会变成这镜子的养料。”
“如何唤醒?”
“像神君这般强大的人,唯有信任的人才能进入他的识海,在识海中不仅可以看到他的心魔,还可以与神君对话。所以,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意识到这只是心魔带来的幻境,并让他放下执念,即可打败心魔。”
沈樾之有些怀疑自己能否做得到,就听游长赢凉凉补道:“沈樾之,神君看起来对你没什么防备之心,只有你能做得到。如果神君不醒,以你我之力很难从内打破噬心镜……时间拖得太久,我们也要一起死在镜中了。”
这下是不得不去了。沈樾之叹了口气,虽与贺吟闹得不愉快,但他也没想过要贺吟死在这里。
事已至此,他咬了咬牙,最终用额头抵上贺吟的额头,尝试进入了贺吟的识海……
那里面,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第32章 沈樾之唤不醒他
【“起来了,师弟。”
曦光从推开的窗中泻入,随之而来一股淡香,贺吟还未睁眼,就先认出了来人。他将头一扭,埋进被褥中闷闷道:“再睡一会儿……你就跟师父说,我今天病了……”
话还没说完,身上一凉,原是他的被子被掀到地上去了。贺吟无奈地睁眼,胸腔中挤出十分不情愿的叫喊:“师兄——”
宿光笑眯眯的,手下动作可一点都没停,将贺吟从床上挖了起来,“我知道你向来不爱听师父讲经,但我不能总是纵着你……快起来,你先前不是吵着要学我的拿手菜芙蓉蟹吗?今日若是有空,就教你做这个。”
贺吟应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里……应该是贺吟的回忆。
沈樾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通过贺吟的识海,进入了他的心魔之中。
不过,神的识海是这样轻易可以进入的吗?沈樾之咽下满腹疑惑,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尽早唤醒贺吟,就可以尽早离开这里,不用再看贺吟和他师兄卿卿我我的回忆了。
他一点都不在意,真的。
经过一番探索,沈樾之发现自己以一种类似灵体的形式存在,简而言之,他无法参与或改变眼前的回忆,无法直接与回忆中的人对话。但由于身在识海,他能听到贺吟的想法和心音,也可以能产生短暂的共感。
而这玄而又玄的共感,正是他向贺吟传递信息的唯一方式。
【“今日,不讲经。”
虚宁仙君掀袍坐下,双眼微眯,如同一只闭眼打盹的猛虎,“前几日让你们感悟剑意,如何了?”
自创立太和门起,虚宁仙君总共只收了两个内门弟子,其中,宿光是他去人间游历时亲自带回,而贺吟,则是通过天道的授意拜入他门下的。
在太和门,贺吟从无知稚子到深知礼义廉耻,从两手空空到身手超群,时日渐长,他也更像天道所期盼的那般出类拔萃,文武兼备。但毕竟岁数在这,且涉世未深,未曾广为人知的少年神君,在这里度过了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那是他一生中,鲜少不用做神君的时光。
“回师父。”宿光上前一步,手中幻化出一柄纤细而优雅的月白长剑,“弟子的剑意,名为不悔。”
虚宁仙君捋了一把长须,片刻后,畅快笑道:“不悔?哈哈哈,好个不悔……不愧是本座的徒弟。人世沧桑,对错不论,但凭你有此‘不悔’的胆魄,便可仗剑天涯、啸傲风月!”
“你呢?”虚宁仙君看向了贺吟。
一抹凌厉寒芒在贺吟身前出现,他伸出手,五指握紧剑柄,罡风瞬间向四周荡开。贺吟抬起睫毛,那上面淬着点点雪气,半晌后,他启唇,掷地有声:“杀身成仁。”
虚宁仙君听了这话,眉头缓缓拧在一起,半晌才叹了一声,怆然道:“贺吟啊,过刚则折,你这剑意何必如此玉石俱焚……”
“我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