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之顿时觉得耳中“嗡”地响了起来。
说罢,他展臂一挥,撤去了周身深厚的护体灵力,白衣如凋花层层飘落,最后在半腰处堪堪停下,露出他白皙精装的上身。又听“咚”的闷响,贺吟半跪在了地上,只见他祭出雷戒鞭,灵力顺着指尖流入其中。
雷戒鞭通体幽紫,由三根莹白闪电柱缠绕而成,此刻因灌注了灵力,竖在半空中散出点点银辉,夺目得令人无法忽视。它似有意识,来来回回僵持着,迟迟不肯落下鞭打主人。
贺吟见状,徒手在空中划了道符,这才见雷戒鞭不情不愿地高扬了起来,而后破空而下——
台上罡风如刃,鞭子笞在皮肉上的声响脆亮,瞬间传至行刑台的每一个角落,令闻者的后背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泛起凉意。
皮肉向外翻绽,雷电顺着神骨直劈魂魄,扬起的鞭子抽起一串混着淡金的神血,淅淅沥沥地在地上泼出一个弧度。
贺吟脊背挺直,无波无澜地开口报道:“一。”
沈樾之身上顿时被汗淋透了。
紧接着,第二鞭裹挟着万丈雷霆而下,精准无误地叠在了第一道伤口处。这回,贺吟身子不住跟着一晃,很快便稳住了身形,“二。”
覆满羽毛的鸟面看不出悲欢,沈樾之抬起头,呐呐地问裴渊:“真的要打足足三十下吗?”
世人修仙,无论修为高低,都要遭受天道降下的雷劫,渡劫成功才算正式飞升成仙。而雷戒鞭的力量本源与天劫相同,就算是有仙骨根基,打在身上也如断筋碎骨。
更何况……更何况贺吟生来为神,从来没有经历过天劫,恐怕这也是他第一次尝到这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三。”
“四……”
第十下的时候,贺吟唇角渗出了血迹,左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才支起身子……沈樾之瞧见了,一滴汗从额上滑过,自鼻尖滴入了血泊之中。
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夹杂着浸满了腥气的红莲香,熏得鸟头疼。沈樾之心情烦躁,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低头,张喙把裴渊的胸甲啄出一个洞来。
他迎上裴渊震惊的目光,带着几分鼻酸地说:“没意思,我不想看了。走吧。”
人群议论纷纷,随着他们声音渐大,一些声音也不受控制地钻入了沈樾之的耳中:
“你说神君这到底是在发什么疯啊?这不是自找苦吃?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几乎所有参赛者都去了,人间还有句话叫法不责众呢!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的事,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就是,这神君有时候也真是太轴了!没人要求他这样做啊,就算他要护着那仙侍,也根本没人会说什么……”
“哎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神君他老人家就是这性子。这么多年来,说得好听点,叫做秉公持正,那说难听点不就是不知好歹么。他不懂变通,这些年在三界得罪了多少人……”
沈樾之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他从前只当贺吟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所有人都要尊他敬他,可今日一听,才知道,尊敬是如此居心不净的,也不知道那一声声“神君”里,掺了多少腌臜心思。
“先不走了。”
沈樾之从储物袋中用左爪掏出了一把瓜子,冷酷无情地仰着头道:“你靠他们近点。我要赏这帮恶言恶语的家伙,一人一个脑瓜崩。”
第17章 你可以离开了
裴渊按照沈樾之的意思往前靠了靠,只见红毛小鸟从盔甲里伸出淡红的爪子,一颗对准一只脑袋,咻咻几下,准头极好地掷了出去。
虽然只是一粒粒小瓜子,但上面加注了灵力,威力不逊于一颗石头。被打到的人“哎哟哎哟”地叫起来,甚至有几个大汉,直接重心不稳地往前扑倒在了地上。
“是谁?”“是谁敢在此造次?”……
恼羞成怒的质问此起彼伏地响起,人群骚乱起来,都在寻找罪魁祸首,甚至没人发现打得他们捂着脑壳直叫的,居然只是几粒不起眼的瓜子。
这样一来,专心看热闹的人少了,说风凉话的人也不见了,贺吟的声音也渐渐被混乱掩住了。
“……三十。”
最后一鞭落下,贺吟的背焦糊一片,血肉模糊,已是不能再看。这是沈樾之第一次见这般伤重的贺吟——毕竟,除了他自伤,放眼三界,又有谁能将他伤成这样呢?
贺吟用拇指擦去唇边血渍,淡淡扫了台下一眼,面色白得几近透明。他撑着地使力,慢慢地站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地微微晃了一下,而后很快站定。
站在台上,贺吟一丝不苟地穿好衣服,修长的身影如松柏一般,没有一点弯折的迹象。素白的衣料很快被濡湿,在他背上开晕大片刺眼的血污。
贺吟伸手收了雷戒鞭,目光虚虚落在虚空一点,虚弱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如同被骤雨打得几近凋零的玉兰,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怜上三分。
即便是在此种情形下,他依旧没有半分狼狈,只多了几分无可言状的愁绪。
他唇形微动,也不知道是在同谁说,声音全数湮没在烈风中。沈樾之实在是隔得太远,没能听清这句话,他问裴渊:“神君说什么呢?”
“不知道。”裴渊哂笑,趁机搓了一把鸟头,“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啊。走了,别让神君发现我把你偷偷带出来了,不然搞不好下一个来这里的人就是我了。”
…………
将沈樾之送回来后,裴渊又特地将门口处的禁制恢复如初。这人再三叮嘱沈樾之不能把他卖了,沈樾之连连点头,心思却飘忽地飞远了。
他从桌子上摸了颗果子吃,嚼了半天,愣没吃出到底是什么味道来。玄凤鹦鹉见了,立刻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咬了一口就大叫道:“甜的,甜的!”
沈樾之于是更心烦了。
他决定去睡觉,强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事。
这个觉他睡得不算安稳,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窝了一脖子的汗。在一片浓重的血色中,沈樾之猛地睁眼,大口大口地喘气,接着扶着床沿干呕了起来。
“樾之,樾之?”
熟悉的声音自一片黑暗中响起,沈樾之一惊,抬头看向那处,只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的轮廓。
“你怎么了?”那人渐渐走来,借着月色,一张雪白的面容映入眼帘,“做噩梦了吗?”
沈樾之闭眼将情绪强压了下去,阴阳怪气地道:“对,梦见了一个缠着我不放的恶鬼。”
贺吟静了一瞬。
沈樾之见他点了点头,倒退一步隐回夜色之中,“是啊,纠缠不放最是令人厌恶了,称得上是个扰人的噩梦。”
又听贺吟问:“在这里的几日,你有好好在反省吗?”
“没有。”沈樾之没什么好气地回。
贺吟短促地笑了一声,点点头说:“猜到了。”
见贺吟这样,沈樾之更是火大了。贺吟好似看出了他的烦躁,很快再次开口:“今夜我来,就是来告诉你,你的禁足结束了。你可以离开了……”
好似一瓢水,哗啦一下浇灭了柴火堆,只余下白雾弥漫在沈樾之的心间。他揪着被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喏喏应了一声。
过了许久,贺吟才开口打破这片寂静,他嗓音很是喑哑,语速很慢地讲:“我是说,你可以离开九重天了。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的仙侍了。既然你想走,我放你自由就是了。”
沈樾之双瞳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在黑暗中搜寻着贺吟的位置。
他想了这么久的事情,居然以这么突然的方式被实现了,连一点预兆都没有。这一刻,他居然说不清心中是喜悦更多还是惊慌更多,复杂的滋味在舌底蔓延开来,最终化为一种空落落的麻感。
“你说得对,我不可能拘得住一只鸟。先前没发现你在九重天过得这么不开心……把你带上来却没问过你的意见,是我自作主张了,对不住。”
前世今生加起来,贺吟从来没对他有如此示弱的时候。
贺吟永远都是站在判夺他人生死的高位之上,就算前世与他合籍做了道侣,也是不可触碰、无法融化的存在。
一向都是贺吟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前他喜欢,所以乐意惯着贺吟,现在则是碍于身份无法拒绝,渐渐也就习惯了……沈樾之从没想过,这位天神能向他道一声“对不住”。
沈樾之心下微松,撑着床榻的左手失了力气,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向床下跌去。不出意外的,贺吟移步过来,稳稳接住了他。
沈樾之攀上贺吟的脖子,左手看似无意地在他背上摸索,果然听见上方传来一声闷哼,借着月光,他终于看清了贺吟惨白的唇色。
“神君,你没事吧?”
贺吟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只呼吸乱了两拍,“无碍,只是被绊了一下。”
……装,还在这里装。
沈樾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点伤春悲秋的心思一下子荡然无存。他“哦”了一声,终究是没继续再按下去,只用左臂半抬着贺吟站了起来,问道:“神君,你是不是……将里面的衣裳穿反了?”
贺吟面上神情一滞,语气平稳地回:“你说什么?”
沈樾之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方才我搀着你的时候,无意中摸到了……”他故意一顿,又指了指自己肩胛骨处,“这儿鼓了一片。”
贺吟没接话,长睫微落,在眼下透出一片密密的影子。
沈樾之见他不语,索性用灵力将殿中的灯火点燃,寝殿中一下子就明亮起来。在骤然亮起的光线中,贺吟额上细密的冷汗顿时无处可藏,他脊背僵硬,扶住窗槛的指节泛着青玉般的冷光。
他歪着头,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来,轻飘飘地问:“神君从前从不用香膏,今日却用了,是觉得这东西能掩住血腥味吗?”
“你可以走了。”贺吟避而不答,只仓皇地指着门口的位置,身体绷得宛如拉满的弓。
到了这时候,还逞什么强……沈樾之这么想着,眉头拧在了一起,看向贺吟的目光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
贺吟抬起眼,恰巧捕捉到了这一丝微妙的、无法说出口的难过,他心中狠狠一震,莫大的喜悦冲到喉头,让他眼眶都跟着蓦地泛起了酸意。
原来沈樾之还是在意他的——无论沈樾之将他看作什么人,这只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小鸟,还是会在意他受过的伤。
这就够了。
贺吟默不作声,眼中似是被暴风搅起波涛的海,久久不能平静。许久,贺吟沉声道:“你都知道了。”
沈樾之适时地想起来了裴渊的嘱咐,他摸了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起来,“嗯,怪就怪我鼻子太灵了吧。”
幸好贺吟也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淡淡地道:“没事,不疼的。”
这次沈樾之听懂了,贺吟不是在嘴硬,而是在安慰他。
这一刻,沈樾之有点难过,又有点动容。他怔怔盯着贺吟,想,在这个世界里的贺吟为什么对他这般好?
要是他上一世就能遇到这个贺吟就好了,他一定会少流很多眼泪,少伤很多心。
可惜,时机不对,就结不出正确的果。
这辈子他放下执念,不再强求,眼看着同贺吟那点浅得可怜的缘分大概也要尽了。也许这一别,他与这位上神真的再无见面的机会。仅从这一世看来,贺吟为他做了许多事,对他其实已经够好了,若是没有从前的纠葛,他说不定还会头脑发热地坠入爱河。
但一只聪明的小鸟,是绝不会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的。
贺吟是天上明月,他摘不到,那就做被月光普照的芸芸众生吧。
他要离开这个地方,所以无论贺吟是怎么想的,为何会性情大变,他都已无意探究。以后,贺吟也好,神君也罢,都只会成为他记忆的一角,被时间渐渐冲刷成一粒尘。
那么在此之前,就让所有的事都善始善终,才好将账清算个干净。
“即便是神君,三十雷戒鞭也是疼痛难耐吧?”
贺吟神情一动,涩然地吐出两个字:“樾之……”
沈樾之语气放得轻松了些:“而且啊,神君是替我受的罚,若我现在一走了之,未免太过忘恩负义,我们鸟族可不是这样的。”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却没有马上推开殿门,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所以,我就等照料到神君伤好了,再离开九重天吧。”
第18章 不要再对他这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