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从前堂过来了。
林佩背靠交椅,手掌轻轻摩挲角牙,腿脚自然地架在踏床上。
温迎去外面问什么事。
郎中说了几句话,脸色并不轻松。
温迎点头表示知道了。
万怀转过头:“温参议,出什么事了?”
“大人。”温迎进门,先是躬身表示打扰,而后禀报事由,“关内侯赵裕方请旨入京。”
林佩嗯了一声。
关内侯赵裕方的田产在开国所封的十八侯爵之中最多,受赋税调整影响最大。
这便是他们要应对的第三拨人。
万怀道:“关内侯难道也是为赋税之事来的吗?可为何文册之中没有提起呢?”
林佩道:“因为他就是介宁县那大户人家背后的靠山,李良夜不是他的对手。”
万怀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脸憋得发红。
林佩道:“怎么了?”
万怀起身,甩开衣袍,再次跪下。
“下官明白了,惩治介宁知县可震慑晋北一省,却不足以震慑全国。”万怀说道,“将来计田纳银,势必从全国的权贵勋戚身上拔毛,所以关内侯此番进京关系重大,朝廷与他交涉的结果会直接影响调整赋税的方向。”
林佩听到万怀把用词从原来的“革新”改为“调整”,心中有一二分欣慰。
“下官今日能听林相教诲,胜过九年通考。”万怀接着道,“此番关内侯入京,请林相把罪责推给下官,下官愿自贬三级。”
玉兰轩中飘过一阵花香。
比起刚进门时,香气似乎浓郁了些。
“先不必说这些。”林佩挪了挪身子,架起另外一条腿,闭眼休息,“回去收拾收拾,届时随我一同见关内侯。”
*
下旬,关内侯赵裕方抵京,先入宫觐见皇帝,进献富贵寿考紫砂插屏一面,而后拜访京中各大世族,联络人情,礼尚往来。
耐人寻味的是,京中第一个设宴招待赵裕方的竟然是魏国公林佰。
林佩本想约对方在青霖见面,不料对方借兄长的邀约先给自己下了一道菜。
【三月廿九正午宴会亲友。】
大红销金纸上写着地点与日期,落款赫然是魏国公林佰。
第34章 赋税(四)
赵裕方与林佰乃是旧识。
林佩仔细想了想其中的关系, 不免觉得苦涩。
林亦宁病逝之后三兄弟便分府而居,林佰作为长房长子一直为维系家业而操劳,而林佩则专注于仕途, 不仅没有绵延子嗣, 还数次拒绝了林佰托办的事, 久而久之兄弟的关系也就淡了。
因林家的田产历来分明, 尚不至于因清丈土地调整赋税而损失过多,所以林佩很清楚,林佰这次主动设宴并不是真的要联合赵裕方与他为敌, 而是对他的冷漠心怀不满, 借机喂他吃一口黄莲,让他也尝尝苦味。
赴宴前夕, 林佩把老骆叫回府中,什么也没有吩咐,只让老骆陪他吃了一盘腊肉炒笋。
“一起长大如今又怎样。”林佩拨弄着碗里的笋片, 平静的话里透出一丝寂寥,“大哥责备我,疏远我;三弟在外面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我又算什么呢, 就是个不孝不悌之人。”
“唉, 相爷。”老骆伤感道, “为了朝廷,为了阜国,你当真是付出的太多了。”
“我与外人说这些话未免显得虚伪。”林佩笑了笑,“也只有与你说。”
老骆不敢与主人交心, 放下筷子,继续禀事。
“大哥不会真和赵侯越格交往的,你不用管, 我自有说法。”林佩把盘子端起来,一统扫到碗里,“倒是三弟那边前途未卜,劳烦你盯着些。”
老骆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
三月廿九,聚宝山春和景明。
沿途可见一座座豪华庄园分布其间,错落有致。
林佩带着温迎和万怀二人来到魏国公府。
东园开阔舒朗,放眼望去,大片草坪之上繁花盛放。
沿旁侧的溪流前行,遇着一座粉墙黛瓦的楼阁,匾上题字淑香堂。
堂前站着一瘦一胖两人,正是林佰和赵裕方。
林佰的身材高挑挺拔,眼睛细长如柳叶,须发微染霜白。
至于赵裕方,几年未见,居然变得肥胖臃肿,腰带紧绷着,上衣的每道褶都完全被撑开了。
“赵兄,知言来了。”林佰招呼道,“二弟,近来踏青之人很多,你们出城可还通畅?”
林佩道:“一路顺利。”
林佰道:“不耽误国事吧?”
林佩笑了笑:“大哥难得请我一回,还得是沾赵侯的光。”
赵裕方见林佩穿的是公服,便依品级行礼:“林相。”
林佩回礼,心中担忧的是对方这一弯腰把束带崩开。
林佰道:“二弟,今日是私宴,你穿这一身公服,显得家人之间生分,岂不让赵兄见笑?”
赵裕方摆手道:“岂敢岂敢,林相公事繁忙,肯见我就很好了。”
林佩一笑,对林佰道:“朝廷当下正在调整晋北赋税,关口风紧,家事亦是国事,赵兄知礼知节所以不与我论长幼,大哥素来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反倒不明白呢?”
“你……”林佰用手指了指,哑然而笑。
林佩道:“赵兄,前段时间清丈土地,听闻你府上多出三万亩良田,恭喜啊。”
赵裕方顿了顿,目光又投向林佰,笑中含酸。
林佰挥袖相请:“别光站着,今日略备薄酒,坐下畅谈。”
踏入淑香堂内,天花板上雕刻藻井,桌椅摆放在中央。
林佰坐主位,林佩、温迎和万怀坐在一边,赵裕方及其随从坐另一边。
阳光透过雕花长窗照亮美酒佳肴。
林佰举杯祝酒,回忆起年少之时与赵裕方同游山林的经历,诸多感慨。
赵裕方挑了个时机,问为何四大公府后来要搬至聚宝山。
林佰唉地一声,道:“京中地价贵,刚入京的官员无处安身,所以那时是吴老丞相想的办法,用郊田置换我们的祖田,改建馆舍。”
赵裕方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林佰道:“二弟,你不是也参与其中么,你说是不是?”
林佩正在吃菜,听兄长点自己,应了个是。
赵裕方算是听出了林佰话中的怨气,接着往下引。
林佰道:“世食君禄,自当为君父分忧,是这个理。”
赵裕方道:“原以为只有像我们虚封在外的侯爵才会被削裁,如今连公府都这般艰难了么?”
林佰道:“没那么容易,就说我们那个堂侄儿,一向品学兼优,不巧是春闱那阵子染了时疫,没考好,我想本朝也有补录的先例,就问知言能否让方时镜安排,按理说他俩关系也近,不至于这么抹不开脸,结果怎样,他为躲避我硬是搬去文辉阁住了大半个月。”
赵裕方道:“若有时疫,定然不止一个考生受影响,是有理由安排补录的。”
林佰淡淡一笑:“算了,这些都过去了。”
林佩听着兄长的数落,提壶倒酒。
这酒是檀香、木香、乳香、丁香和糯米共酿烧制而成,味冲性烈。
“二弟,家事咱们不当着赵兄的面多说。”林佰道,“但赵兄这趟风尘仆仆地来京城,为的什么,你心里清楚,他这豪爽的人,若不是朝廷的政策逼得太紧,至于如此么?”
林佩的眼中划过一道波澜。
赵裕方道:“诶,别别,林相若是为难,赵某人回去自己想办法,左不过紧巴着过日子,也得守朝廷的政令不是。”
林佩道:“你有什么办法?”
赵裕方接着前倾身体,把手掌按实在桌上,沉声道:“晋北都司运货的那帮人不久前还找过我,说是想借地过道,哼,我岂能不知是右相的营生?可现如今时运艰难……若是布政使司不顾情面强行要征税,我还真得考虑考虑了。”
万怀张口想指责,被林佩挡下。
“先别说伤和气的话,调整赋税是为天下民生所计。”林佩笑了笑,收放自如,“各部官员为此通宵达旦不辞辛苦,偶尔有疏漏也不能算是他们的错,而是我疏于指教,这里向你赔罪。”
赵裕方看了万怀一眼。
林佩扬起衣袖,接连闷下三杯烈酒。
赵裕方起身阻拦:“林相不必如此。”
林佩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岂能不体谅你的难处?适才大哥提醒得对,关内侯的爵位到你这一世已尽,若再无功绩,下一世便要废止,届时多少亲族失去倚仗,难呐。”
林佩对赵裕方说话,酒是喝给林佰看的。
果然这三杯之后,林佰不再抱怨。
赵裕方脸上堆着的肥肉微微抽动。
“我早就有意请奏,因你忠信乐易,可特许恩券。”林佩的语气仍然平和,“延至下一世仍保侯爵,长子封号不变,禄田均分与你家中长子、次子和三子。”
赵裕方把手放回腰间,收了收腰带:“此话当真?”
林佩道:“公私不可混淆,既然朝廷记了你这一功,你就要以身作则,向各地官员宣贯赋税调整之政策,协助户部健全税制。”
此刻,赵裕方显然动了心。